第五十四章
魔族九皇子是魔帝最小的兒子,不受寵,也不被厭惡。沒事時不會想到他,有事也不會想到他,他活得太隱形,讓人幾乎忘了他的容貌。隻身為皇子,該有的東西一應俱全,斷不會少了他的。
九皇子的母親出身平凡,卻是可以和當年魔後,常亦楠的母親比肩的絕世佳人。可自古紅顏多命薄,她和魔後,雙雙都逃不過這樣的命運。流年光景,香消玉殞。
九皇子向來不參與奪嫡之爭,獨居在府上,伺候的人不過一手之數。他失蹤已久才被發現,大抵便是這個原因。他驟然回府又悄然離去而無人察覺,大抵也是這個原因。
夙顏一踏進泗水殿,便見隊隊人馬從書房門口進進出出,人多繁雜,卻也井然有序。夙顏尋了個空當擠進去,常亦楠正斜靠在椅子上,聽晉宇匯報著什麽。夙顏拉了根凳子坐過去,常亦楠順勢攬過她的肩,問:“熱嗎?”
夙顏點頭:“有點。”
侍女急忙端上來一盞酸梅湯,夙顏接過,先喂了常亦楠再一口一口地喝。
常亦楠摸摸她的頭,示意她自己玩,又對晉宇說:“加派人手,落黎宮都給我守死了,人也必須得查出來。”
“是。”晉宇領了命,幾步便退了出去。
夙顏看著桌上一堆從各地傳來的情報,隨手翻了翻,問:“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落黎宮的結界破了而已。”
“落黎宮?”夙顏隱約記得,九皇子就是住在落黎宮的。可他不是失蹤了好一段時間了嗎,落黎宮的結界又怎麽會無緣無故地壞掉。
“昨日就收到了消息,說落黎宮的結界被破了。”常亦楠的手無意識地把玩著她肩上的碎發,“九弟修為低,那結界是許久之前設的,隻為保他安生,從未出過什麽問題。他失蹤了這麽久,結界反而破了。”
夙顏問:“跟他有關係?”
“嗯。”常亦楠點頭,“供奉在大殿的灼華劍失蹤了,隻有可能是他拿的。他回來了。”
夙顏心下大駭。
這九皇子雖行事低調,但若沒點保命的手段,又豈能活到今天。之前便說他失蹤是常亦駟所為,若是真的,那他便是從常亦駟手裏逃出來了。若沿著這條線查下去,所得到的東西自然不會差了去。若不是常亦駟所為,那又說明了什麽?
一個皇子,在這樣腥風血雨的奪嫡大戰中悄然消失了這麽久,他幹什麽去了,想想都讓人心寒。
夙顏臉色並不好,有些複雜地看著常亦楠。
常亦楠倒是沒什麽擔憂,就著夙顏的手又喝了口酸梅湯,笑道:“你這表情,我明日便要死在他們手下了嗎?”
“……若是這樣,我可不會隨你去了!”
常亦楠讓人都退了下去,伸手將夙顏抱到腿上,不滿地咬她的耳朵:“沒良心的小東西!”
夙顏直往後縮,抗議:“誰小?本姑娘都這麽大了!”
“十歲算大?”
夙顏被噎得說不出話,半晌,道:“你說我十歲小,常亦楠,難道你有戀童癖?”
常亦楠啞然失笑,親昵地蹭了蹭她的後頸:“如果是你,別說戀童癖,就是亂、倫我也心甘情願。”
夙顏吸吸鼻子:“哼,美得你!”
他卻又笑了:“放心,九弟於我而言,不算敵人。”
夙顏這才注意到他的用詞。
他居然一直稱九皇子為九弟。
在夙顏看來,常亦楠多少是有些冷血的。與他有血緣關係的人那麽多,他在乎的不過就那麽幾個。諸如常亦駟之流,他殺起來毫不手軟。他稱九皇子九弟,至少是認可了他的。
夙顏鬆了一口氣。
那廂常亦楠已悠悠湊了過來,含住了她的下唇。
夙顏回到紫燁神宮時,已是傍晚,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分。
連朝歌一身月牙白長袍,負了手站在柳樹下,淡金色的夕陽穿過柳條灑在他身上,神聖而憂傷。他原地踱步,不時看一眼紫燁神宮的大門,欲言又止的模樣。
夙顏有點難受,提了裙擺走過去。連朝歌見了她,拱手行禮:“上神。”
“今日天氣不錯。”夙顏將嘴角扯得老開,抬頭看那一抹刺眼的夕陽,“我請你喝酒,千葉釀的迷花錯,怎麽樣?”
連朝歌也笑了:“恭敬不如從命,上神請。”
夙顏搬了最後兩壇迷花錯。
紫燁神宮的後山靜謐得有些誇張,草木茂盛得像原始森林。除了當初流寂帶夙顏走過的那條路,其他地方大多行走艱難。好在太陽每日都能照進來,總不至於苔蘚遍布,陰森晦暗。
這樣的景致,又有月光,最適合飲酒。
月上柳梢,夙顏拿出兩隻玉杯,先給連朝歌倒了一杯,再給自己倒一杯。她一飲而盡,說:“我不喜歡繞彎子,我心裏有許多疑問,但我隻問你一個問題,你可要真真切切地回答我。不然我一定攪得你東海永無寧日。”
連朝歌喝了口酒:“上神請講。”
“你對笑笑,可否真心?”
她眼光太凜冽,不愧是天靈體,天生的上位者。認真起來,隻一眼,便可似能望進人心裏。連朝歌兀自苦笑,這樣清冽專注的眼神,他在另一人身上見過太多次,可真正望向他的,屈指可數。
他將杯中的酒悉數飲盡,問:“聽聞上古時期神鳥絲音高歌七七四十九天而死。神君取了絲音鳥的屍骨,煉製成了絲音琴。不知上神能否借長歌一用?”
夙顏化出絲音琴,遞給他。
連朝歌雙手撫在琴弦上,雙眼卻直視前方,臉色變了又變,沒了下文。
夙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稀稀落落,高矮不一的一片,甚至還有新翻的泥土的氣息,正是她們三人一起栽的果樹苗子。那日夙笑栽樹苗時不小心被鐵鍬刮壞了裙子的邊角,司嘉從那口子那撕下來一塊布條,係在樹苗上,說矯正姿勢,要讓這果樹根正苗紅。
兩人距離果園有些遠,在月光下隻能看到潔白的一小團,縮在一對嫩綠的葉子中,風一吹便顫了再顫。
連朝歌的視線鎖在那上麵,久久移不開。
夙顏說:“這是我們三一起種的,有白布條的那顆是笑笑一人種的。”
連朝歌緩緩笑了,她那樣的人,很難想象拿把鐵鍬挖坑種樹的樣子。他斂了目光,十指輕動,悠揚的琴聲傳遍山林,直至宮內。夙顏聽得恍惚,是《風囚凰》。
最後一個音節消失不見,連朝歌薄唇輕啟:“一曲《風囚凰》,聊表心意。”他的目光又直視著前方,仿佛沒有盡頭。
他前方是那片果園,果園前方的前方,是子衿殿。
是夙笑正在閉關的子衿殿。
夙顏的臉隱在一片黑暗中,笑得無聲。耳畔似乎還環繞著那曲樂調。她看著連朝歌,堅定地說:“我信你了。”
連朝歌這個人,有抱負,有能力,有身份,有信用,有擔當,若將眼光放平了說,是個不可多得的佳婿良人。但夙顏擔心的,唯有一點――他對夙笑,有幾分真心。
她拿夙笑當親姐姐,自然要為她考慮周到。況且夙笑情商向來極低,看人雖準,卻難以邁出一步。若是他們真合適,若連朝歌值得她托付終身,她必定是得在後麵當一當那把推手的。
佳偶天成,連理喜結,自是件天大的好事。
夙顏扔了玉杯,抱著酒壇子灌了口酒,一揮手豪氣萬千:“你放心,隻要你對得起笑笑,這聲姐夫,我是叫定了!”
連朝歌也舉起酒壇,朝她揚了揚:“借上神吉言!”
夙顏咧嘴一笑:“不醉不歸如何?”
“極好!”
陽光透過窗戶紙灑在床上,還帶了些夏日清晨特有的芬芳清新,屋子裏還繚繞著安神香的殘餘味道。夙顏睜開眼,雖有些乏意,卻沒有宿醉後的頭疼欲裂,想必是流寂喂過醒酒的藥了。
夙顏扒拉開身上的薄被,想著昨夜似乎是被流寂一路抱回子衿殿的,那連朝歌這個準姐夫呢?
剛想著,一襲白色身影便推門而入,手上有個托盤:“醒了?”
夙顏蜷著腿縮在床上,點頭。流寂將托盤放到桌上,將晾成八分燙的小米粥和幾樣小菜端下來:“快去清洗,完了好吃飯。”
夙顏看著桌上清淡的早餐直皺眉:“哥哥,我想吃肉。”
“這麽熱的天,又是早上,吃什麽肉。”流寂俊眉一挑,“忘了延壽怎麽說的了?”
夙顏咬牙切齒,早些天延壽摸著一把小胡子搖頭晃腦:“暑熱襲人,丫頭體虛,飲食當以清淡為主,敗火益脾。”
夙顏憤然,去你爹的大頭鬼,清淡清淡,清你妹個淡啊!延壽老兒本上神與你勢不兩立!轉頭卻是一副撒嬌賣萌樣:“哥哥你可是在外邊見了什麽宇宙無敵天然小美眉,回來便不疼我了麽?連肉也舍不得給我吃,你是想饞死我麽?我的命就這麽苦麽?你……”
流寂已歎了口氣,吩咐膳房上些魚肉了。
夙顏拍掌慶賀,飛快洗漱去了。待到吃飯時,流寂摸了她的頭問:“今日想許什麽願望?”
夙顏眼睛亮了亮:“我聽聞人間有天燈喚作孔明燈,願望寫在上麵便可上達天聽得以實現。我想放孔明燈。”
“好。”
用完早膳,夙顏溜到夙笑閉關的屋子外邊,用墨棒在窗戶上寫了一句話――陌上花開,花好月圓,佳人可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