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夙顏再回紫燁神宮時,已是初春時節。紫燁神宮外的幾排垂柳都吐了新芽,路邊也是成片的淺綠的草地,偶有些紅橙紫黃的不知名小花夾雜其中,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清香。夙顏心情頗好,一路哼著歌進了子衿殿。流寂正拿了卷書斜躺在軟塌上看。
他身後有大片開得正盛的迎春花,絢爛的金黃在陽光下紛繁地跳動,他修長潔白的身影映在其間,宛如遺世神邸。
然而事實上,他也確實是神邸。
夙顏踏進子衿殿的那一刻,流寂便抬起了頭。他迅速打量她,近兩個月未見,她似乎消瘦了些。
流寂眉頭微皺:“怎麽瘦成這樣,常亦楠不給你飯吃嗎?”
“怎麽可能?”夙顏蹲在他麵前,湊過去看他手上的書,“在看什麽?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不能在這兒嗎?”
“能!當然能!”夙顏肯定道,說著又環顧了一周,“怎麽沒見著笑笑?”
“出去了。”流寂說。
“出去?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流寂拿著書卷輕敲了一下她的頭,“連朝歌來了。”
夙顏瞬間明了了,隻想著連朝歌,心中到底還是有幾分擔憂。夙笑那性子,連朝歌那性子,當真合得來嗎?
流寂看她略顯苦惱的樣子,收好書起身,負著手走在前麵,示意夙顏跟上:“別想了,那是他們的事,現在我們有個地方要去。”夙顏急忙追上去,吊著他一隻手臂偏頭問:“哥哥我們去哪兒?”
流寂隻笑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半個時辰後。
紅褐色的土地,雲霧繚繞的虛空,以及……蒼翠如夕的度白。
夙顏沒想到,流寂會帶她來這個地方。
除了紫燁神宮和滄闌宮,這兒可以說是她最喜歡的地方了。後麵是神界的土地,前方是飄渺仙境,是她的家。平日沒事的時候,她都愛來著倒掛一會兒。
昨夜下過一場小雨,此刻度白的葉子上還掛著些水珠,清新之氣撲麵而來。夙顏飛身就要到樹上去,流寂一把拉住她:“我可不想帶你白白淨淨地出來,卻黑黢黢地回去。”
夙顏看著浸濕的樹幹,想像著自己綠裙子上去,黑裙子下來的場景,默默收回了已然抬起的腳跟。流寂看著她的小動作,雙眸漸漸染上了些許笑意。
夙顏偏過頭看他:“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不喜歡嗎?”
“當然不是!”夙顏笑道,“我很喜歡的。”
流寂的嘴角慢慢勾出更大的弧度,他低聲開口,聲音都有了些笑意:“我知道。”
夙顏看了看四周,隻在度白樹根處尋到了一塊稍大的石頭,泛著微微的白色,因暴露在空氣中,倒也沒有什麽水漬。夙顏學著流寂的樣子,將手負在身後慢悠悠踱步過去坐下:“說了吧,帶我來幹什麽?”
流寂緊跟著過去,也在他身旁坐下。石頭看著不小,但兩個人一起坐著,便有些擁擠了。流寂突然就想到逐風盛典時,她剛痊愈不久,他便將她帶入了天下眾人的視線內。他們坐在一張紫金椅上,從高台上看眾神精彩紛呈的表情。那時,他看起來雖平靜,內心卻是緊張又激動的。
而此刻,他內心隻有安寧和滿足。
“我在想……”流寂說,“你今日要是再不回來,我便要去魔界搶人了。”
此時有風,從流寂身上吹到夙顏身上,卷出些淡淡地溫馨。夙顏看著流寂,眉頭皺了皺,嘴角抿了抿。
流寂原本輕鬆的心,忽然就吊了起來。
“怎麽了?”他問。
“呃……哥哥……”夙顏吞吞吐吐,“你的頭發,被吹到我脖子上了。”
“……”
“癢。”話落,夙顏身子狠狠一偏,手往脖子後麵抓去。流寂就在她略帶急促的動作中忍不住笑出了聲。
夙顏埋怨地瞪他一眼,流寂卻頗為受用,理好兩人被風吹亂的頭發道:“今日是你生辰。”
“什麽辰?”
“……生辰。”
“……你的?”
“……你的!”
夙顏呆愣愣,還沒反應過來。她以前從未過過生辰,也不知道自己也有生辰。
流寂雙手搭在她肩上,認真道:“顏兒,今日是你生辰。”
“每年迎春花開的第一天,便是你的生辰。”
他身後似有萬丈流光傾瀉而出,天還是那樣的天,樹還是那樣的樹,地還是那樣的地,人也還是那樣的人,可夙顏就是覺得該死的不一樣。她整個人仿佛快要溺死在他誠摯而溫柔的目光裏,那心裏快要洶湧而出的衝動,最終還是沒能忍住。
她睜大著雙眼,眼淚就這樣生生滾落出來,濕了滿臉。
流寂有些手忙腳亂,他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會惹得她哭了。他慌忙替她擦去眼淚,可事實隻證明了一句話――女人的眼淚,果真是不要錢的。他手心手背都是她的淚水,擦了又有,不擦更是恐怖,他怎麽哄也哄不住,更想不通她為什麽要哭。
他隻知道夙顏之前的日子過得不好,卻不知不好並不算真正的不好。真的不好,是你一邊看著別人完美至極,笑靨如花,自己卻形單影隻,清苦孤寂。她在飄渺仙境的那七年,時時會抱著幻生鏡看看人生百態。俊逸王爺為寵妾慶生,宴請全城,流水席擺了三天三夜;富貴地主為愛女慶生,鈿頭珠翠送了十八箱;貧窮人家的人慶生,一鍋清粥,幾碟小菜加花生米,再配壺濁酒,雖粗糙,卻是滿滿的溫馨幸福。
那時她便在想,若是也有人陪自己過生辰,那該多好?
可她不知道自己生在何時,飄渺仙境數十年如一日,她難過是幾乎是度日如年,哪能分得清年月日。她睜開眼那天,恰好從幻生鏡內看見人間越國大公主出世,後來她又瞧見那公主溺水死了,死時七歲。沒過幾天,她便出了飄渺仙境。
若非如此,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呆了七年。
她時常在想,自己的生辰是在什麽時候,是春暖花開的暖春,還是澎湃生機的盛夏,是碩果累累的金秋,還是飛雪漫天的寒冬。
後來,終於有人想要為她慶生。泗水殿內,她被常亦楠圈在懷中,柔聲問她的生辰。她一麵激動,一麵卻盡是辛酸。她自己都不得知,又如何告訴愛人?
可如今,流寂卻告訴她今日便是她的生辰。
春風送暖,萬物複蘇,綠意盎然,花香拂麵。她的生辰,就在這四季最美的春日,迎春花盛開的第一天。
這是個多麽美好的日子!
這是否也意味著,從今往後有人會陪著她過生辰了?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一起,像她最羨慕的人間普通人一樣,和和美美地在一起。
隻想著這種可能,夙顏便忍不住了。
她自己抹了把臉,問:“這真的是真的?”
流寂鬆了口氣:“不會是煮的。”
夙顏又愣了愣,突然就笑了出來。漸漸的,她的笑容愈發燦爛,粉嫩的唇咧開,能看到小巧的貝齒。夙顏笑得暢快,笑夠了卻突然捂住了嘴。
“怎麽了?”流寂問。
“……笑不露齒。”夙顏尷尬道,“我差點忘了……”
流寂:“……”
半晌後,夙顏想起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
“哥哥,你是怎麽知道今日是我生辰的?”
“我救你回紫燁神宮那天,剛好子衿殿裏的迎春花開了。”流寂解釋,“我就想著,這天意義非凡,作你生辰再好不過了。”
夙顏深表讚同。
可下一瞬,她又想到了更重要的事。
她雙眼亮晶晶的,幾乎快要發光:“哥哥,有生辰禮物嗎?有生辰願望嗎?”
“……自是有的。”流寂摸摸她的頭,聲音溫柔,“回去給你,不過生辰願望可以現在許。”
“真的?”
“噢!一定是真的!”她激動道。
“哥哥!我想要塊果園!”
“像子衿殿那樣大的果園!裏麵要種滿一年四季的果樹,園子四周要種滿迎春花。我要每天吊在樹上,一邊賞花,一邊吃果子!”夙顏滿臉憧憬,“想想真是美妙極了!”
她臉上滿是對未來果園的憧憬,小臉因激動而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剛剛哭過,眼裏還有一層薄霧,時而睜得老大,時而笑眯成一條縫,些許碎發隨著她的動作掉落在額頭和臉龐上。她甚至顧不得用手理上一理,隻手舞足蹈,激動得停不下來。
流寂似乎也被她感染,看著她高興的模樣,心裏像溢滿了她愛吃的野蜂蜜,甜得不能自抑。其實她哪兒用得著這樣激動,他早就說過,她想幹什麽就可以幹什麽,想要什麽他都會給她。他所願意給她的,又豈止是她這一個小小的願望。
可她高興就好!
心念一動,流寂伸手樓過她,下巴抵在她頭頂上。遠處朦朧的大霧似乎不再朦朧,那通往飄渺仙境的路似乎明朗了些。他就在這樣美好的場景中緩緩開口,聲音是從未有過的縱然:
“顏兒,以後,我每日都許你一個願望可好?”
天空有一對烈焰鳥飛過,落下兩片火紅的羽毛。他聽見她佯裝淡定的答複聲。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