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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雪落盡復生塵(一)

  ——你是個災星,喜歡你的人都會陷入不幸。

  ——這樣么。

  那我希望,這世上,無人愛我。

  那年冬天,天很冷,檐兒角的冰棱支稜稜的出了十厘米,地上壓著厚厚的冰雪,一層疊著一層,不見有化掉的時候。

  屋子裡炕上兩個少年腦袋湊在一起,扒拉著兩隻蔫頭耷拉腦的蟋蟀。

  「我的大將軍最厲害!」

  「胡說,我的佛手才最厲害!」

  「你的那隻一幅病懨懨的樣子,都快掛掉啦!」

  「胡說,明明是你的那隻像個短命.……」

  一道帶著濃濃悲愴的喊聲遙遙傳來,「塵娃,快過來。」

  那後面的話卻輕了,散在了風裡,「快來見你父親最後一面.……」

  尚且年少的孩子表情怔愣,直到旁邊的杜宇白伸手推了推他,季塵方才回過神來。

  他眼眶刷的紅了,手中的枯草一拋,朝著屋外跑去。

  恍恍惚惚跌進雪裡,也夢遊一般的站起來,繼續朝前跑去。

  那年的雪真白,鵝毛一樣的大雪紛紛揚揚,沒有半點兒停歇的意思。少年手指通紅的插在雪裡,跪在地上,看著白色的紙錢跟漫天的大雪,融成一片空洞的白色。

  杜宇飛站在他身邊,想拉他起來,手挎到他胳膊下幾次,使勁兒往上拔,都沒能把季塵從地上帶起來。

  這人像是被雪給封印了一樣。

  「快起來,你別再給凍壞了。季伯伯走了,家裡可就你一個男人了。父親早便同我說過,若是他出了意外,我便是家裡的頂樑柱,上上下下還需扛著!你若也垮了,叫季家怎麼辦,你娘親怎麼辦?」

  杜宇飛言辭篤信,只是那紅著的眼圈顯示著他心思並不平靜。

  季凌然半月之前被人請去東臨城出診,人好端端的出去的,哪兒成想卻是被抬回來的。

  那個有著溫暖大手的叔叔,如今躺在冷冰冰的雪地上,睡在荒寂無人的泥土裡,再也不會睜開眼睛,再也不會朝著他們笑上一笑了。

  杜宇飛偏愛拳腳功夫,季塵分明瘦的跟個猴子一樣,這時候卻像是被釘在了泥土裡,非但一言不發,他如何使力還都將人拔不出來。

  杜宇飛又試了幾次,終於再憋不住氣力。

  他抿了嘴,忍了幾回,眼淚還是嘩的一下流了出來,整個人失了力的跪在季塵身邊,從背後環住他。

  「季伯伯走了,你還有娘親,還有我父親,還有我。」

  「我杜宇白在此發誓,日後若是有任何人敢欺你辱你,不論你季塵是非對錯,我永遠站在你身前!老子替你扛著!」

  風聲更大了一些。

  夾雜著的冰雪如同能戳透骨髓的利刃。

  割的心都跟著疼了。

  季塵眼神恍惚,這天,這地,這世界,那墳包,不過一個時辰.……便被覆成了全然的白色,到處都是一片雪白.……

  「季塵,得回家了。」

  「我帶你回家……」

  ——————

  季家與杜家,乃是十里八鄉有名的醫道世家。

  醫者仁心,有救無類。

  兩家同住桃源城,這桃源城因為兩家的存在,因久病無治而亡的人,便少了許多,城裡的人誰提到季凌然和杜子昂兩位醫者,都滿口讚譽。

  這兩位出手救人,從來不分貴賤,更不在乎獲益幾許,在他們眼中,人命才是最重要的。

  早前一家住在城南,一家住城北,雖同城而居,聲名遠播,卻沒什麼聯繫。

  直到有一次崔王朝的鐵騎從桃源城經過。

  那日季凌然攜妻女外出遊玩,季塵自小便是個書痴,受其父熏陶,從能識文辨字之日起,便手不釋卷,家中的醫書已讀了大半,年方八歲,便開始研究起診治案例了。

  想的正痴迷,便落後了父母幾步。

  季凌然二人並未在意,這走在城中的街道上,總不會出什麼事。

  便是在一處岔道。

  一個挑糞人不知因何步履匆匆的趕著,根本無心觀察道路,直接撞到了鐵騎領頭那人,糞桶里的水兜頭澆了那領頭馬一頭。

  那馬驚了便撒開了長腿,鐵騎根本沒來的及拉住。

  季塵剛好在就在不遠處,眼見著下一瞬那馬兒便要將他整個人踩於馬蹄之下,一道略顯稚嫩的「小心」便傳來了。

  緊跟著一個小胖糰子便砸了過來,連帶著季塵在地上滾了幾滾。

  雖然狼狽萬分,卻好歹躲開了馬兒。

  那鐵騎頃刻便反應過來,也在電光石火之間強勢躍於馬背之上,控制住了驚馬。

  眼見事態平息之後,第一件事不是去責罵那個挑糞人,相反的,那鐵騎一臉歉疚的走到他們這兩個小孩子面前,誠摯的道歉。

  那日,杜宇飛目光灼灼的盯著那一隊軍容整肅的隊伍,眼睛里匿了星辰流光,「等我長大以後,定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為家國而戰,縱橫疆場,拋頭顱灑熱血——真帥!」

  季塵木著小臉兒,從地上站起來之後,便一直在低頭拍著身上的土,聞言也看了他一眼,「你這麼胖,不太可能。」

  杜宇白氣的鼻子都歪了,一把將季塵推倒在地上,「你這個人,怎麼說話的,我剛剛可救了你!」

  「你幹什麼呢!」隨著一道粗狂的男聲,一個火辣辣的巴掌糊到了杜宇白屁股上,「老子剛找過來,就看見你小子在欺負人。」

  這也是季凌然和杜子昂並無交集的原因。

  雖然醫者之心相同,但他們兩個的性子,完全是兩種極端。

  杜子昂豪放粗狂,不拘小節,說出的話不免有些.……不雅。

  季凌然卻是個好靜的人,平日謹言慎行,一舉一動都透著濃濃的書卷氣。未打交道之前,這二人便聽著傳言,一個嫌棄對方是個迂腐書生,一個嫌棄對方爭強好勝了。

  季塵被推倒也沒有哭,仍舊是那副平淡的表情,半點兒也不像個十歲的孩童。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半點兒不露怯的跟這個陌生的大叔對視,「他方才確實救了我,會推倒我也不過是因為我說了實話。」

  杜子昂被他嚴肅的表情給逗笑了,「你說了什麼?」

  杜宇白捂著屁股,用警告的眼神瞪著季塵。

  季塵淡定的回,「我說,他這麼胖的當不了鐵騎。」

  然後季塵就看著這個大叔擰著那個小胖堆兒的耳朵,罵罵咧咧的走了,「老子都跟你說了,好好學習醫術,這都是祖傳的手藝!不能斷送在你老子這裡!再想著當鐵騎,老子,把你皮扒了你信不信。」

  那便是季塵跟杜宇白的初識了,季凌然壓根沒發現自己兒子是什麼時候走丟的,只顧著身畔的妻子,等知道自己兒子受驚了的時候,還是旁邊的路人遞的話。

  「那兩人也是開醫館兒的,隔了老遠,我便嗅到了他們襟上的葯香,再加上桃源城有同我這麼大孩子的醫館,我只聽過一家。」

  季凌然夫婦不愛聊,架不住來看病的人有時候會講些八卦。

  都說桃源城有兩尊活菩薩,兩個菩薩又在同一年添了個金童。

  「杜家吧。」

  季塵年紀雖小,但一通分析卻條理分明,一針見血。

  季凌然便拎著謝禮帶著季塵登門拜謝了。

  一來二去,杜子昂發現書生氣原來也能有什麼說什麼,季凌然則發現心直口快居然能說的全是有益於人的良言,兩家的交往便愈發的繁密起來。

  倒是小胖子記恨著季塵,不愛搭理他。

  兩個家長卻想讓這兩個年紀相仿的小傢伙湊在一起。

  尤其是杜子昂,看著季凌然家裡懂事的這個,再想想自己家那個小崽子,便鬱悶的要命。

  幸而不過八歲,這會兒能被人影響些,也是好的。

  又提溜著杜宇白的耳朵耳提面命了一把。

  自打救了季塵之後,連著被拎了兩次耳朵,杜宇白捂著耳朵,第十萬零八千次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救人。

  他懷疑季子昂那個老傢伙是想把他耳朵揪廢掉,這樣他就算上了戰場,也是個傷殘將士,當不了他心心念念的鐵騎。

  這般思想下,連帶著看季塵愈發不順眼了,儼然將他當成了自己實現人生夢想的攔路虎。

  可是仇恨在季凌然冰著小臉兒遞上來蜜餞的一瞬間全化成了泡沫。

  「你救了我,還未正式跟你道謝。」季塵端端正正的朝著杜宇白行了一禮,「多謝。」

  杜宇白吃的一臉都黏糊糊的,滿不在乎的擺擺手,「舉手之勞而已,你怎麼知道我最喜歡南城鋪子的蜜餞了,只可惜老頭子不樂意給我買。」

  「表達謝意,自然要心誠。」季塵微微一笑,「我自是做足了功課的。」

  從那個時候開始。

  杜宇白就覺得,季塵真特么的城府深。

  後來過了很多年之後,杜宇白更覺得,季塵的城府可能直接連到幽冥地獄。

  坑的他連魂都丟了,死心塌地的跟著他,他偏偏還要一板一眼的計算著,他們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他怎麼早就沒認清,季塵會是這麼板正的一個人呢,若是早認清,他定然不會一腳踩到坑裡去。

  呸呸呸。

  這事兒還得賴老頭子,若不是他,自己又怎會跟季塵玩到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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