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家。大門裡象是一個黑洞,今天又輪著這一區停電,也沒有一個好心人在門口點一盞油燈。他摸索著走完了漆黑的過道,轉上樓梯。他上了二樓,又走上三樓。

  他的房門開了一條縫,漏出一點光來。他推門進去。母親坐在方桌前垂著頭吃飯,聽見門響,抬起臉來,高興地說一句:「你回來啦!」他點了點頭。「快來吃飯。我等你到現在,我還以為你不回來吃飯了,」她絮絮地說。

  「我有點事情,所以回來遲一點,」他有氣無力地說。他走到飯桌前,在母親對面的一個方凳上坐下。母親站起來,給他盛了一碗飯放到他的面前。

  「快吃罷,趁現在飯還熱,」她坐下望著他帶笑地說。「我下午在二樓方經理那裡分到一斤肉,煮了一碗紅燒肉。這是你愛吃的,我放在飯鍋子里,剛才拿出來,還是熱的。你嘗嘗看,這是你愛吃的菜。」她匆忙地把自己碗里的飯幾口吃光了。

  他靜靜地聽著母親的慈愛的話,眼光在菜上盤桓了一會兒,他看到粘在碗邊的零星的飯粒,他覺得一陣心酸,他只想倒在床上痛哭。可是他仍然低著頭用唯唯的答應口吻敷衍他母親,並且不管自己有沒有胃口,他還是一口一口地咽著飯,一筷子一筷子地挾著紅燒肉。他在母親的面前還是一個溫順的孩子。

  「你今天不大舒服,是不是?」母親注意到他這種忍受性的沉默,她感到不安了,便關心地問道。

  「沒有,」他搖搖頭答道,接著添一句:「我很好。」他又低下頭不出聲了。

  他母親關心地望著他,她希望他對她多講幾句話。但是他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忍不住又說:「菜沒有冷罷?」

  「沒有,」他機械地答道,也不抬起頭來。

  她感到失望,等了他這一天,他回來卻這樣冷淡地對待她!她明白了,一定是那個女人在他的心上作怪。她更留心地看他。他放下碗筷,默默地站起來。

  「吃飽啦?」她壓住剛剛升上來的怒氣,溫和地問道。

  「是,」他答道。他動手收拾飯桌。

  「你才吃一碗嘛,」她又說。

  「我剛才同樹生喝了咖啡,」他大意地老實說了出來。

  她的怒火立刻冒了上來。又是那個女人!她在家裡燒好飯菜等他回來同吃,他卻同那個女人去喝咖啡。他們倒會享福。她這個沒出息的兒子。他居然跑去找那個女人,向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低頭。這太過份了,不是她所能忍受的。

  「你怎麼還會去找她?她還有臉見你?」她大聲說。

  「我要她跟我回家,」他低聲答道。

  「哼!她還好意思回來!」她冷笑道。

  「她雖然不肯回來,不過我想,過幾天她會回心轉意的,」他膽怯地說。

  「她還會回來?你真是在做夢!我如果是你,我就登報跟她離婚,橫豎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她漲紅臉生氣地說;「我十八歲嫁到你汪家來,三十幾年了,我當初做媳婦,哪裡是這個樣子?我就沒有見過象她這樣的女人!」她氣得沒有辦法,知道兒子不會聽她的話,又知道他仍然忘不了那個女人,甚至在這個時候她還是壓不倒那個女人,樹生這個名字在他的口裡念著還十分親熱。

  「我看她也有她的苦衷,不過她不肯講出來,——」兒子似乎並沒有聽母親講話,他只顧想自己的事,說出的話也是說給自己聽的,可是話說了一半,就被母親打斷了。

  「你現在還替她辯護,真不中用!她背著你交男朋友,寫情書,還有什麼苦衷可說!」母親也站起來,拿右手的食指指著他的鼻端說。

  「那不見得就是情書啊,」他解釋道。

  「不是情書,為什麼害怕拿給你看?為什麼要私奔——」說到「私奔」兩個字,做母親的人也講不下去了,她瞪著兩眼站在他的面前。

  「媽,」他哀求地喚一聲,眼裡已經裝滿了淚水。他半晌接不下去。

  「你說嘛,」過了片刻,她和藹地說。他的眼淚贏得她的同情,她的恨消失了。她愛憐地望著他,彷彿他還是從前那個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來向母親哭訴似的。

  「媽,你太不了解樹生,她並不是私奔,她不過到朋友家裡住幾天,她會回來的,」他痛苦地說。

  「哼,我不了解她?」她冷笑道。「老實對你說,我比你更了解她。她不會永遠跟著你吃苦的。她不是那種女人,我早就看出來了。到現在你該明白了罷。只有你母親才不會離開你,不管你苦也好,闊也好。你說我不了解她,是不是她對你那樣說的?」

  他看見母親又動氣了,對她的最後一句問話,便不肯老實地回答,他只是搖著頭說:「不是,她沒有說什麼。」

  母親瞪了他一眼,過了片刻,才長長地嘆一口氣,她說:「你去休息罷,等我來收拾。你一天也夠累了。」

  「不要緊,我不累,」他沒精打彩地說。他的確很倦,但是他終於支持著,幫忙他母親把碗筷洗乾淨了放進碗櫥里去。

  母親把瓦燭台放在屋中央方桌上,吩咐他說:「我在這兒縫點東西。你沒有事,還是躺一會兒罷。」她走進旁邊小屋去拿了一件男孩的大衣出來,坐在方桌前,將就著燭光,開始補衣服。她的頭埋得低。眼鏡也戴上了。燭光搖晃得厲害,過不多久,光線又暗淡了,她的頭似乎也埋得更低了。

  他本來到了床前,也想躺下睡一會兒。可是他只在床沿上坐了一下,又站起來,走回到方桌前,默默地立在那裡。他的眼光停留在母親的頭上,她的頭上象撒了一堆鹽似的。他才注意到她竟然這樣衰老了,頭髮全變了顏色。她忽然取下眼鏡,用力揉了幾下眼睛,又把眼鏡戴上,繼續工作。「小宣也可憐,這件大衣穿了三個冬了。就是不壞,明年也穿不上身了。論理今年該給他做件新的,不過他爸爸這樣苦,能夠給他上學讀書已經不容易了。唉,蠟燭越來越壞了,三十塊錢一支還是這樣的,一點也不亮,又傷眼睛。我究竟老了,人簡直不中用了。也只有這幾針,花了我這麼多的功夫。他媽又不管他。也是他命苦,才投生到我們家裡來,」她嘮嘮叨叨地在自言自語,她似乎沒有覺察到他站在她旁邊看她。

  「媽,你晚上不要做了,你眼睛近來更壞了,你要好好保養啊,」他感動地、痛苦地大聲說。

  「我快完了,沒有幾針了,」她抬起頭看了看他,回答道。「晚上不做,白天又要買菜煮飯,哪兒有功夫做啊!我這雙眼睛也沒有別的用處,還要保養它們做什麼?」她右手拿著穿了線的針打顫地在那件舊大衣上面動著。「比不得他媽,象鮮花一樣,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只顧自己打扮得漂亮,連兒子也不管。說是大學畢業生,受過高等教育,在銀行里做體面事情,可是就沒有看見她拿過幾個錢回家用。」

  「媽,還不說貼補家用,單是小宣的學食費也就虧她了,這學期已經花了兩萬多,快三萬了,」他插嘴說。

  「那還不是她自己招來的,她一定要把他送到那種貴族學堂去。他同學都是闊人子弟,只有他是窮家小孩,處處比不過別人。她又不肯多給他錢花。小宣常常叫苦,」她說。

  他實在聽不下去。不管他怎樣倦,他心裡煩得厲害。他不能安靜地睡去,也不能安靜地做事,他甚至不能安靜地看他母親工作。屋子裡這樣冷,這樣暗。他的心似乎飄浮在虛空里,找不到一個停留處。他覺得自己痛得不夠,苦得不夠,他需要叫一聲,哭一場,或者大大地痛一陣,挨一次毒打。但是他不能安靜地站在母親的身邊。

  他大步走向門。他拉開門出去了。「宣!宣!」他聽見母親在屋子裡喚他,他連應都不應一聲,就匆匆走下樓去。他在黑暗中把右眉碰腫了,可是他並沒有感到痛。他只有一個思想:「我對不起每一個人。我應該受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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