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榔海域】第24話 生與死
「啊——」尖銳的慘叫聲在破敗的房屋間炸響,哭聲、喊聲、碰撞聲響成一片,沙石鋪就的街道上,屍體縱橫,鮮血蜿蜒,染紅了地面。風吹皺了那些人染血的衣服,一張張失去生息的面龐上恐懼凝成永恆。
在街道的一角,一群黑衣人圍在那裡,而很多流民,則瑟縮著身體,拚命地往牆邊靠。
黑衣人只有十幾個,但是,卻足夠屠殺了整個流民營。
在牆角瑟縮著的,是這個流民營里、男人和老人們拚命保護的、想要拯救的女人和孩子。
孩子的哭聲響成一片,幾位母親懷抱著自己的孩子,全身都在顫抖。人群里只剩下三個男人,也是整個留民營最後的三個。此時他們手拉著手,把女人和孩子圈在身後。很單薄的圈兒,小到不能照顧到所有人……但是他們的背影,卻成了女人們和孩子們最後的依靠。
黑衣人對這一幕,視若無睹。站在前面的男人舔著嘴唇,手裡的刀還在滴著鮮血。他一腳踏在一具屍體上,目光陰邪的看著面前的這些人類,嘴角還掛著大大的笑容:「怎麼樣?不過是讓你們指條路而已——為什麼要讓我殺這麼多人呢?」
「……」男人們全身顫抖,哆嗦著嘴唇,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透著深深的恐懼,但是掛滿了冷汗的臉上卻剛毅的很:「我們不知道去安全區的路!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們這群怪物!」
黑衣人眉毛一挑,歪著頭,露出一個病態的笑容,手起刀落,只發出了像是風吹樹葉的聲音。
說話的男人的睜大了眼,紋絲不動的站立。三秒鐘之後,他的脖頸上忽然飆血,腦袋隨著身軀的倒下也滾落在地面上。而他旁邊的同村的男人,甚至還在拉著他的手,掌心的溫度沒有絲毫的減弱,但是,他再也不能把他拉起來。
就像小時候躺在草地上,看著藍天和白雲,幾個小夥伴互相搭著手,把對方拉起。那時候的大家,稚嫩的臉上洋溢的是多麼璀璨的笑容?
而現在,夥伴的頭顱,在幾米之外,瞪著眼睛,看著他。那眼神彷彿還在問:為什麼不拉我起來?
「啊!啊!啊!你這個怪物!」另一個男人猛地鬆開了手,彷彿受了極大的刺激,瘋狂的沖向了那個兇手——殺死他,必須殺死這個怪物!
噗——
長刀貫穿了這個人的身軀,黑衣人伸手環住那人的後背,好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輕輕地拍了拍。但是他說出的話,卻比冰還冷:「啊,忘了說了。我呀,最討厭別人叫我怪物。」
男人口噴出鮮血,黑衣人抽出長刀,他的身體便軟綿綿的癱在了地面上。
在最後的幾秒,他看見的是女人們和孩子們絕望的眼神——他們都在看他,那些淚水,比這亡命的傷口,更加讓他感覺到痛苦。
但是,他什麼都不能在為他們做了。
黑衣人慢慢蹲下,眼底帶著詭異的光,伸出一隻手,幫他閉上了眼睛:「死的這麼猙獰可是會嚇到小朋友的……所以,還是閉上吧。」
這樣溫柔的動作。這麼冰冷的聲音。
異變種。
這群黑衣人,都是異變種。
女人們忍不住自己的哭泣的聲音,孩子們更是開始哭喊。
場面一片混亂。
僅剩的一個男人,像是雕塑一樣,傻傻的站著。就是眼前這些怪物,殺了營地里那麼多的居民。那些人,或者和自己感情深厚,或者和自己有矛盾……但是他們都死了。
現在,就剩他一個人。
巨大的悲哀,鋪天蓋地的吞噬著他的靈魂。世界上最悲慘的事情,莫過於一個人再也不祈求希望和光明。他現在感覺不到溫度,感覺不到聲音……天地里充斥的是死亡、絕望、痛苦……
「這樣的世界……」男人看著高廣的天空,眼角留下一滴眼淚。砸落在地上,彷彿成了永恆。
這樣的世界,為什麼還沒有毀滅呢?
……
在他身後,女人們捂住嘴,顫抖著尖叫。
他的後背,露出半截刀尖。這個男人,在此時此刻,選擇了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懦弱?無能?可能是吧,不過,他只知道,他好累啊。
這樣,他便解脫了。
……
黑衣人也愣了愣,看著男人拔出刀,彷彿對待仇人一樣,狠狠地插入自己的心臟——他摸著面頰,倒吸一口涼氣:「我去,真狠,看得我都覺得疼。」
他身後,走過來一個黑衣女人。女人蒙著面紗,看見眼前的景象微微一皺眉:「看你乾的好事。人都死光了還問什麼路。」
「恩……對不起,夜姐。」黑衣人似乎很聽這女人的話,邊道歉邊邊走到了後面。
……
剩下的女人和小孩,都沒有了聲音。
麻木的抬頭和黑衣女人對視,所有人眼底一片灰暗。
黑衣女人走到她們跟前,她們依舊一動不動。這個距離,足夠她們死上無數次——但是女人似乎並不像這麼做,她蹲下來,與這些女人保持同一個水平線。
「只是問路而已,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黑衣女人聲音輕柔,彷彿在蠱惑人心。
在她面前的女人,獃滯的看著黑衣女人的臉。很久很久,她才嘟嘟囔囔的說道:「異變種……不給你們指路……男人……都死了,我們也……活不了,殺了我們……也不會給你們……指路……殺了我們……也不會給你們指路……殺了我們……」
黑衣女人卻並沒有生氣,目光溫柔,細膩的聲音從面罩後傳進女人的耳朵里:「那麼孩子們呢?你……不在意孩子們的生死么?」
「孩子……孩子?」女人茫然的低頭,看見自己懷裡的男孩面帶淚痕,像只受了傷的小獸,瑟縮在自己的懷裡。一滴眼淚,毫無預兆的流淌,然後滴落在孩子的臉上。女人臉上再次露出悲慟的神色,緊緊地抱住自己的孩子,嘴裡不斷地重複的說:「孩子……我的孩子……」
「……」黑衣蒙面女人看著女人,眼裡的溫柔慢慢散去。淡淡的彷彿是一灘死水的目光,在孩子的臉上、母親的臉上、剩下的孩子們、母親的臉上一一看過去,然後她沉默了很久,一聲輕嘆,她站起身來。
「夜姐?」身後的異變種們靠了過來,手裡拿著的武器都在躍躍欲試。
「算了,咱們自己去找路吧。」而女人,卻說出這樣一句話。異變種們都有一瞬間的詫異,但是卻沒有人違背她的意思。她走在前面,很多異變種回頭看了看牆邊的女人和孩子們,然後轉身正要跟著離去,然而……
「啊——」身後的女人孩子們忽然炸了鍋,所有的異變種同時回頭,卻看見他們其中的一個黑衣人,手裡提著刀,一步殺一人——無論是女人還是孩子,無論是接受還是逃跑,都被他一刀結束了生命。
「十一!你做什麼!」蒙面的黑衣女人根本來不及阻止這一切的發生,當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時候,那人已經殺掉了最後的一個孩子。
女人身後的黑衣人們竊竊私語起來,最開始的那個黑衣人更是捏著下巴,砸吧砸吧嘴:「嘖嘖,這個瘋子,還是一如既往的仇恨人類啊!」
蒙面黑衣女人站在那裡,目光彷彿結了冰:「十一,我沒有下命令!」
那黑衣人回過頭來,病態般白色的頭髮下,竟然是一張看起來稚氣未脫的臉。不過這張臉上沒有一絲孩童的天真浪漫,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帶著死亡氣息的陰森和冷漠。一雙死魚眼,配著發青的黑眼圈,若不是他在動,真的不像是還在活著的人。
無神的雙目望向黑衣女人,白髮少年聲音沙啞的回答:「這種事,不需要你的命令。」
「桑十一!」蒙面女人惱火的叫出一個名字,雙手攥拳,怒火彷彿就要噴薄而出。
在黑衣女人身後,一干異變種都不敢再說話。他們都看得出來,黑衣女人是真的生氣了。平日里這女人很好說話,脾氣也溫和,但是只要生氣起來,不管是對誰都是絲毫不講情面的。
「這小鬼……真是不要命了……」最開始殺人的那個蒙面男人顯然膽子大一點,但是也不過是偷偷說一句給自己聽。
「……」白頭少年動了動眼珠,俯視著自己腳下、被自己結束了生命的女人、孩子,又抬起眼睛,淡淡的問蒙面女人:「難道他們不能死?」
「……你說什麼?」蒙面女人本在氣頭上,但是聽見他問這一句,卻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們難道不能死?」小鬼一咧嘴,竟是勾出了一個乖戾的笑容。
女人皺了皺眉,冷聲回答:「你又為什麼非要這樣?」
「為什麼?」小鬼聽到,卻嗤笑了一聲。目光落在女人身後的一個男性異變種身上:「勞爾,軍隊為了搜查你,把你全家關在監獄里已經三十多年,你說他們還活著么?」忽然被點名的男性異變種楞了一下,隨即目光暗淡下去。
緊接著,小鬼看向了另外一名異變種:「黃松,你妻子懷孕的時候,和感染了人魚病毒的你一起逃亡,在逃亡途中,被機槍掃射一屍兩命,你還記得吧?」名叫黃松的男人臉色難看到幾點,目光里隱忍則憤怒,和濃重的悲傷。
「古麗,你和我都是從實驗室里逃出來的,日復一日被千刀萬剮的痛苦,還有那恐俱和絕望的感覺,應該很難忘記吧?」一個女人咬著嘴唇,別過頭去。
「阿棄,」小鬼目光望向了黑衣男人,在後者略微驚訝的表情里,他繼續說道:「你的姐姐為了保護你,被人類侮辱唾棄,不但被虐待還被凌辱……最後慘死在你面前,想必也畢生難忘吧?」
黑衣男人一臉森寒,提著刀就往白髮少年跟前走,被身邊的人攔下。
小鬼完全無視他的殺意,直接把目光望向了蒙面女人:「所以,我為什麼不殺死他們?」
蒙面女人默默無語,半晌,長嘆一聲,轉身。
「我們繼續趕路!」
……
異變種們深深地看著站在屍體中間的白髮少年,然後紛紛轉身,跟著女人的步伐漸漸走遠。
白髮少年沉默許久,正要抬腳跟過去,一隻手,卻從腳下猛地扯住了他的褲腿。
少年腳步停頓,低頭瞥了一眼,卻是剛才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她的孩子此時就在她的身邊,已經沒有了呼吸。她的身上,也有一個穿透身體的巨大的傷口——這是致命的,只是她還沒有死。
女人滿臉是血,拚命地仰起頭,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彷彿盛滿了世界上最怨毒的詛咒。她聲音嘶啞,斷斷續續的對白髮少年說:「你們這樣的惡魔,就應該全被殺光!我詛咒你們……不得好死!」
白髮少年冷漠的看著瘋狂的女人,抬起刀,卻久久沒有落下。
忽然,他收了刀,慢慢彎下腰,把頭靠近了女人的臉。那雙無神的眼,在女人最後的視野里,好像是吞噬靈魂的深淵。
「我會死,但你們也得不到救贖。同是惡魔,本該在地獄團聚。」
……
千里之外——一隻飛鳥抖擻翅膀,沿著厚重的城牆一路飛上,掠過一個個隱藏的炮眼,最後沖入雲層,風,忽然就輕柔了起來。
那是另外的一個世界。
高聳的城牆圍成一個個三角形的城池,蜂巢般細密的鏈接在一起;城中人群攢動,車水馬龍,高樓上放映著最新資訊,街道邊商鋪成雲,行人如梭。巨大的拱形門是這些衛星城之間溝通的唯一通道,任何時間都不會關閉,而這些門的作用不僅僅是溝通,還具有更加重要的防禦意義——這些大門一旦關閉,那一層又一層的圍牆就形成了最有力的屏障,足可以將衛星城環繞的要塞與外界層層隔離,那核心處的城郭也建有巨大的城牆,其之高,卻是連飛鳥都無法飛躍。
那就是世都。
一個甜蜜的牢籠、一座緊閉的伊甸園。林立的高樓大廈和巨無霸級別的城牆遮擋了大多數的陽光,但城中的萬家燈火卻依舊如繁星般耀眼。寬敞的馬路上流光溢彩,高鐵、渡輪、立交橋……不舍晝夜。只是在今天,整個世都的人都在向一個方向匯聚——
在世都的正中心,已經有十萬人在萬代廣場聚集,朝聖般仰望著高台之上,那座氣勢恢宏的建築——
聖音大教堂,被稱作眾神齊聚的地方。
138個塔尖像濃密的塔林刺向天空,青空之下顯示出純粹的力量感和無限的威嚴。神壇之上,聖母像閃著迷離的光芒,眾神簇擁在聖女身邊,神態安詳,似是在傾聽聖母吟唱的聖歌。高聳的石階上,幾千根蠟燭層層被點燃,自下而上,似是有神的指引。所有人都虔誠的注視著這一切,彷彿在他們眼前被點亮的,是人類的希望。
第一教父加布里站在燭火中央,手捧聖經,用慈祥的聲音,宣示著人類最美好的願望。當他宣誓結束,正好是下午四點十七分——四十三年前,人魚屠殺爆發的時間。
「咚——咚——咚——」
那鐘聲恢弘大氣,滄桑而悠長。
「壯哉我族,同此鐘聲,經久不衰,繁榮昌盛!」
在鍾台之下的圓形水壇之中,九口大鼓整齊地擺放,一個黃衫女子伴著一聲聲的鐘聲,敲擊出震撼人心的繁密的鼓點。她踏著水,飛舞旋轉;裙擺搖曳,舞步將勁,就好像是滿弓之弦,迸射出千萬的無形箭羽。細碎的水珠有節奏的迸射,從水池之中扶搖而上,彷彿失去重力一樣在她身邊漂浮飛揚;她的長袖趟在水裡,每一個旋轉,都會帶出一道水簾,就好像是透明的羽衣,圍繞著她旋轉……
會場之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所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難以復加的複雜表情。
那是一種對美的敬畏、對力量的戰慄;帶著神聖氣息的美妙,讓人無比沉醉的「生」的氣息——
假琥碎銀,風雷越進。
明琉寶珠,雲雨輕浮。
聘婷百步一回頭,
婀娜千步一憂愁。
娓娓如百蝶共振,
索索似萬蛇共信。
好夜無盡,暫請聆聽仙樂!
……
這便是享譽全世界的、世都祥門宴的開場舞——
《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