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榔海域】第16章 邀請
晚上八點半,蘇良披了一件外套,站在陽台,叼了根煙。
他現在心情很複雜。
就在剛剛,他接到了從蘇家大宅打來的電話。對方明確而禮貌的表示想要邀請二叔回蘇家大宅吃一頓家宴——還一再強調說本家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來迎接二叔。
蘇良沒有拒絕,也沒法拒絕。因為他其實是有些私心的。
蘇良畢竟姓蘇,儘管他不覺得他對蘇家的歸屬感有多強,但他還是不希望蘇家和二叔鬧得太僵。現在蘇家主動示好,或許能成為修復二者之間嫌隙的好機會。但,他要如何對二叔開這個口?
二十年前,蘇醒入獄。雖說這並非蘇家所願,但是若不是本家最開始的沉默,也不至於讓形勢變得那麼不利。二十年的牢獄之災,蘇良親眼看見了——白羅地監獄作為專門關押「異種」的地方,是如何對待那些被關押的犯人的。
無論是異變種還是喰種,都沒有被當人一般對待。那貫穿琵琶骨的兩條骨鎖、限制著四肢的粗重鐵鏈——或許是因為異變種具有和人魚相似的自愈能力,以至於被徹底的劃分出了人類的範疇……對這些犯了錯的「畜生」,誰又會溫柔以待呢?
在那暗無天日的監牢里,除了思考和呼吸,犯人們做不到其他的任何事情。蘇醒在白羅地監獄呆了二十年,他經歷的事,蘇良不敢細想。二十年啊!經歷過這二十年後,二叔真的能夠原諒蘇家么?
蘇家做的太絕。
當年二叔為蘇家付出了多少,蘇良不知道。但是從黎叔的話里、語氣里,他都能感覺到,蘇醒當年在蘇家,是被依仗的存在。但就是這樣的存在,卻因為異變種的身份,被抹消了一切,甚至被送進了監獄。雖然後來蘇擎也曾為二叔的事情忙碌過,但是在這之前蘇家的沉默,卻讓這件事情的結局早早註定了。
蘇擎住院昏迷,蘇家的沉默,讓政府以最快的速度定下了蘇醒的死罪。若不是蘇擎在行刑之前醒來,走通關係,把死刑改成了二十年監禁,恐怕二叔現在,已經被處死了吧?
……
煙已燃燒了大半,煙灰掉落,蘇良下意識的低頭看了看。明滅的火星映照在蘇良的瞳孔中,空氣中迷濛的煙氣被風吹散,蘇良忽然覺得索然無味。
順手把煙滅掉,蘇良穿好外套,決定出門。
還是先把這件事告訴二叔吧。
……
蘇醒的房間,就在相殊儀的隔壁。也正是因為這二人的入住,蘇良乾脆把整個二層全部關閉,不再提供客房服務。如此一來,酒吧的營業範圍就被大大的縮小了,吳鑫磊也不得不對酒吧的經營模式做出了調整——
現在的六街酒吧,成了名副其實的「只賣酒」的地方。
吳鑫磊對調酒有一種堅持,他對自己的客人,其實始終都是有所挑剔的。他希望來這裡喝酒的人,都是能夠欣賞他、能認真喝酒、懂酒的人,只是沒有酒吧願意因為調酒師的心情而隨意的放棄利潤,所以他只能把這種心思壓在了心裡。
但是,他遇到了蘇良。像蘇良這種明顯是「開個店玩玩」的老闆,雖然讓人操心,卻也讓他十分自由。酒吧的業績蘇良是從來不過問的,而在酒吧裝修之後,吳鑫磊對酒吧的管理也越來越上心,六街酒吧的雞尾酒在附近一帶逐漸打出了名聲,而後來由於種種原因六街酒吧成了羊城酒界標誌性存在,則就是后話了。
……
蘇良站在了蘇醒的門前。他的心裡有些忐忑,雖說今天初次見面之後,他已經知道二叔並非是自己想象中那樣冷漠並且難以相處的人,但是他還是拿不準主意,萬一二叔恨著蘇家,他的處境就十分尷尬了。
蘇良咬著嘴唇皺著眉頭,托著下巴在門口思索,而就在這時,門開了。
須卿茶站在門裡,先是打量了蘇良一下,隨即便一臉好笑的把門開到最大,讓出位置:「站在門口乾什麼呢?進來吧。」
「……」蘇良那沉思的眉頭還沒來得及鬆開,就被忽然打開的門嚇了一跳。抿了抿嘴,順從的走進屋子,看見屋子裡的情景之後,蘇良忽然覺得內心有些凌亂。
因為他看見蘇醒坐在窗前,身上圍了個床單,腦袋上盤了個髮髻,正用一種十分幽深的眼神望向他,不知為何,蘇良總覺得自己從二叔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無助。
好吧,繼神秘的印象崩塌之後,可靠的印象上也要覆上一層滑稽了。
「這是……」蘇良扯了扯嘴角,強迫自己不要笑出來。
「給他剪頭髮,稍微剪短一些。他的頭髮實在太長了,走起路來都不方便。」須卿茶一邊解釋,一邊走回蘇醒身後,頗為熟練地把髮髻拆開:「你是不是有事要和你二叔說?我在這裡不礙事吧?」
「不礙事,不礙事。」蘇良連忙擺手,沉默了一秒,這才望向蘇醒。
此時,蘇醒坐在凳子椅子上,沉默的像個娃娃。
十七八歲的外表,正是男生最精緻的時候。蘇醒的五官又那麼清秀,配上那清冷的氣質,就算是同為男人,也都會覺得他長得好看。
只是,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在十七八歲的時候經歷了什麼,才會感染上人魚病毒……這種問題,蘇良知道自己不能問,於是也只能在心裡好奇了。
「二叔,剛才蘇家大宅來了電話,想邀請您和須姨回去吃一頓家宴。」蘇良有些彆扭的說著,然後小心的看向蘇醒的臉色。
可是蘇醒哪會有什麼臉色?
倒是身後的須卿茶微微笑了笑,狀似不經意般插言道:「既然是家宴,阿醒你就和小良回去一趟。」語氣微微一頓,須卿茶眸中黯然:「也代我祭拜一下阿擎。」
蘇良聞言有些觸動,又不動聲色。
須卿茶是何等聰慧的女子。從蘇良一句前後矛盾的客套話里,就把那通電話的內容猜了個徹底。就連電話里只邀請了蘇醒、並沒有提及她這件事,她也坦然以對——家宴家宴,她哪裡能算蘇家人,蘇家又怎會邀請她?所以,她有自知之明,當然不會去。
「好。」蘇醒的回答簡單到出乎蘇良的意料:「什麼時候?」
前一句,是回答須卿茶的。后一句,自然是問蘇良的。
蘇良趕忙把時間告知了蘇醒,然後還特意告知蘇醒自己為他準備了一些衣物,都在房間的衣櫃里。
蘇醒點頭表示了感謝。
事情這麼簡單就解決了,蘇良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剛才那麼糾結的意義在哪裡。沒了什麼可以談的事情,蘇良只能幹巴巴的站在那兒看著兩人剪頭髮。
呆在監獄里二十年,蘇醒的頭髮已經長到拖地了。或許是女人天生的珍惜頭髮,又或者是蘇醒本身與長發並不違和,須卿茶只是幫他把頭髮修剪到了不影響日常的長度,還細心地幫他修理著形狀,此時她蹲在地上,屏息靜氣地用目光丈量著兩側發梢的高低。
「果然啊,這邊還是高了點……」須卿茶微微蹙著眉頭,低聲嘟囔了一句。
而緊接著蘇良就發現,一直沒啥表情的二叔,臉色瞬間就垮了下來。
須卿茶抬起頭,正好看到蘇醒那張欲言又止、微微皺眉、有些喪氣的臉,於是下一秒,她怒了:「我可是在幫你!給我有點耐心!」
「……」蘇醒抿了抿嘴,垂下頭,默默地點了點。這次,蘇良知曉自己剛才感覺到的無助並非錯覺,並且在那無助之中,現在還帶上了一絲「放棄掙扎」。其實蘇良不知道的是,自從蘇醒認識了須卿茶,他的頭髮就再也不歸他管了,而須卿茶雖然技術滿格,但是那有些過分的完美主義,讓蘇醒每次剪頭都覺得無比煎熬……
「……」須卿茶小心謹慎的修理著發梢,試圖讓兩側完美的對稱……而蘇醒索性閉上了眼睛,假寐起來。
「還是不太對稱……」
「你別動啊,我找不到水平線了!」
「嗯……這邊好像還是短了點……」
「……」
……
蘇良憋著笑,不打算繼續看下去了,同情二叔的同時,他也下定決心以後絕對不要找須姨剪頭髮!
「嗯……那二叔,我還有點事先走了。明天一早出發,到時候再來找你……」蘇良趕緊找了個理由開溜,關上門的那一霎,他終於憋不住笑地捂住嘴,卻不敢笑得太大聲,但是笑了一會兒之後,他卻又有些悵然。
很顯然,這兩人都不是自己原本想象的樣子。或許是聽說了太多關於他們的過去,以至於自己把他們腦補成了無所不能的強者。但事實上呢?他們也會因為一些小事陷入糾結,也會執著在一些沒什麼必要的環節上。
他曾因為二叔異變種的身份,在與之相處時有些懼怕和處處小心,但是現在看過去,他卻有些迷茫了——異變種和人類,真的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么?
如果有,這區別又是什麼?如果沒有……因此而遭遇了背叛的二叔,真的是太可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