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掛哭楊】第11話 男孩殤
蘇良知道,自己大概是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幕了——
一個陌生的男孩,身體扭曲地躺在地上,渾身是血。他的下半身埋在屍堆里,艱難的抬著頭,用顫抖的小手緊緊地抓住了蘇良腳踝。
男孩在正痛苦的低吟。那是只有靠的如此近,才能勉強分辨出的音量。
……
蘇良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低下頭會看見這樣的光景,以至於直接呆住,甚至忘記整理自己臉上殘留的驚恐的表情。
腳踝上的冰涼的手,微微放鬆,但還是固執的按在蘇良的腳腕上,不肯放下。
小男孩的腰部明顯已經骨折,軟綿綿的扭曲在一個怪異的角度,橙色的卡通T恤上沾滿了粘稠的血,牛仔褲的上沿幾乎被整個浸透了。此時,這個孩子在努力的睜開眼睛,卻始終沒能成功。
蘇良沒想到這裡還有活著的人。
這比在這裡發現航空飛船更讓他不敢相信。
又或者他根本不願意相信,這樣的孩子,會以這副模樣出現在這裡。
此刻,蘇良的表情有些痛苦,又有些猙獰。他沒法表達他現在的心情——憎恨?憤怒?悲傷?憐憫?
莊嚴沉默走近,俯下身來,輕輕的把男孩的手從蘇良的腳踝上挪下,又慢慢的搬開壓在小男孩下半身的屍體。男孩趴在地面上,動也不動,微弱的喘息。
莊嚴咬了咬嘴唇,然後小心翼翼的把男孩的身體翻了過來。下一秒,他幾乎咬牙切齒——
只見男孩被鮮血浸染的黃色運動衫破了一個大口子,露出了男孩的肚皮。而他的肚皮,此時已經分成了兩半,腸子在肚子外面耷拉著,血粼粼的一片。
「……」這又是一陣死一樣的寂靜。
莊嚴縮回手,卻忍不住抱住頭。悲傷的情緒噴薄而出,就連蘇良也看得出他的情緒失控。
「庄隊……」蘇良弱弱的喚了一聲,又無話可說。他知道莊嚴一定是想起了他的兒子……而現在的場面,也的確讓人揪心。
正如蘇良所想,莊嚴的確是想起了自己的兒子。也是這樣的年齡,也是這樣的經歷,也是這樣渾身鮮血的模樣……躺在自己懷裡,虛弱的叫自己「爸爸」。
但他還是沒能救他!
兩年了,整整兩年過去了!有多少個不眠的黑夜,他問自己、問老天——
是他選錯了么?因為他選錯了,所以朝夕相處的戰友們因他而死,父母和妻子橫屍荒野,就連那麼小那麼乖的兒子,也在他的懷裡斷了氣。而現在,這一切還在他的眼前重演著——
誰的錯?讓這樣可愛幼小的生命,也要用這樣的方式默默死去?
誰的錯?連本該無憂無慮的孩子,也要承受這樣的命運?
誰的錯?這個世界,是哪裡出了錯?
……
蘇良未曾見過。
他聽說過人魚屠村的慘案,也知道有人因此妻離子散;聽說過很多的「無一倖免」,也知道最不值得調查的就是人口失蹤案——但是他從未見過。
沒見過屍體成堆的血色,沒見過無能為力的苦澀;沒見過將死之人是多麼想活,更沒見過活下來的人又是多麼自責。
但現在他看到了。
……
他看到莊嚴的手騰在半空,難以克制顫抖著。嘴唇被他自己咬的發白,而那雙漆黑的眼睛里,分明充斥著暴怒。
莊嚴的情緒影響到了蘇良。蘇良微微低下頭,閉上了雙眼——沒有一刻,他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人類的身份。沒有一次,他如此徹底的知道所謂異種的可惡。可是他一聲不吭,他在隱忍,為自己的無力而隱忍。
他救不了這個孩子。
孩子艱難的抬起自己的眼睛,那雙眼睛,清澈中帶著迷茫,麻木的望著周圍的一切。他似乎已經不再感覺到疼,感覺不到溫度,他能夠感覺到的,只是在自己的身體里一絲一絲流失的生命。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再抱有任何希望,因為從一開始……
就沒有希望。
男孩的瞳孔開始渙散,生命正從這個幼小的身體里迅速的消逝。
莊嚴的手,停止了顫抖。輕輕地放在了男孩的頭上,男孩的髮絲結著血痂,觸感已經不再柔軟。
男孩的肩膀顫抖了一下,因為混沌之中,他似乎感覺到了有一隻大手在撫摸自己的頭。他的眼睛里恢復了一點生機,但是視線已然模糊,不管怎麼努力也無法看清眼前這個摸著自己頭的男人。
沒有希望……但是依舊渴求著溫暖。
災難,摧毀了太多的幸福,怠慢了太多純凈的生命。
莊嚴緊緊地注視著這個孩子,眼睛眨也不眨。他抬起自己的手,慢慢的伸入衣兜,取出了一塊餅乾。他努力的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溫柔:「小……朋友,要不要……吃塊餅乾?」
壓縮餅乾冰涼而堅硬,躺在莊嚴的手心裡,沒有開封。
……因為他知道,這個孩子的肚子已經一塌糊塗。一塌糊塗到,沒有能力裝下一塊餅乾。
安靜。
山洞頂上的楊樹,悄然滑落一滴露水,水滴滴在男孩的臉上,把血跡衝散了。
陽光似乎有一瞬間的明媚,空氣里,綠草的香味有一瞬間衝破了血腥。
蘇良看見男孩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稚嫩的小臉上在最後的時刻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然後,他閉上了眼睛。
漸漸地,光影慢慢的遷移,而孩子的呼吸,似乎也隨著陽光慢慢散去……
「……」二人默默地注視著孩子的身體。這一刻,不知為什麼,他們忘記了悲傷。因為眼前的孩子好像是睡著了一樣,看起來很安詳。
也許在生命的最後一秒,他感覺到了這世界最後的一絲溫暖……那是一塊餅乾。
……
「嗚……」莊嚴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但是他失敗了。
莊嚴把臉埋在衣領里,沒有一點聲音傳出來。蘇良把頭扭到一邊,終於也是承受不住這樣的場面,仰頭看天。
空氣一瞬間凝固成冰。
莊嚴握著孩子慢慢僵硬的小手,久久沒有把頭從衣服里抬起來。而這個時候,符桐和攸悠從飛船那兒回來了。看見此時的這一幕,兩人很快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沒人來打破這該死的寧靜——淡淡的血腥縈繞著鼻腔,每一根汗毛都能接觸到空氣里濃濃的死亡的味道。生命太容易逝去,每一個人都脆弱的好似浮萍。他們漂浮在這風雨繚繞的塵世,在災難的波濤中飄零,然後被輕易吞沒。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這樣的孩子?
「我們得先回到溶洞里。」符桐的聲音突兀的響起,語調低沉,帶著略微商量的口氣。
沒人回答,也沒人動一下。蘇良垂下眼帘,深深的沉默。半晌,他閉上了眼睛,又再次張開,來到莊嚴身邊,微微彎下腰,輕輕地把一隻手放在了莊嚴的肩側,安撫一般:「符桐說的沒錯,人魚隨時會回巢,繼續留在這裡很危險。」
攸悠站在莊嚴的背後,看著這個軍人身體里正瘋狂湧出的悲哀,心裡也不是滋味。但是她說不出安慰的話——因為這裡是黃金路。
黃金路……在這裡,有誰死了,比有誰活著是更加常見的事情。
整個人類都知道這個道理,莊嚴自然也很清楚。他慢慢地放開了孩子的手,收斂自己的情緒,然後站了起來。
「走吧。」
……
四個人向溶洞的方向走去,身後是剛剛死去的男孩的屍體,所有人都很悲傷,但是,誰也沒有回頭。
是的……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強者可以用任何手段掌控弱者,而弱者連仇恨的權利都沒有。只有變強,只有更強,也只有這樣,人類才能擺脫成為人魚食物的命運。
因為只有強者才能違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