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蘇家】第16話 逃

  夜裡踀踀的雨，細數著街道上的溝槽。鉛黑色的濃雲，壓在瓦檐兒上，勾勒出一個憂鬱的夜。

  一開始只是小雨，無依無靠的從天上飄落下來，但一聲驚雷之後，就彷彿受了驚嚇，變的歇斯底里。狂風卷著雨水，好似數不清的鞭子，狠命的抽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

  六街酒吧三樓——蘇良的書房。

  他在研究羅淞的筆記。

  坐在書桌前，蘇良只開了一盞檯燈。牆壁上投射著他的影子，又大又長。昏暗的光線籠罩著他的臉，凝重的顏色，讓蘇良的表情看起來嚴肅非常。

  ……

  梅老頭的到來讓蘇良心神不寧，尤其是他說的那些話，真的讓人無法不在意。

  按照梅老頭的意思，羅淞和天選之路有著十分密切的聯繫。

  他的話，蘇良其實是相信的。

  至少，看了筆記上的內容，不管是誰都能看得出羅淞很熱衷於研究天選之路相關的事情。這本筆記本身就完全能夠證實梅老頭所言非虛。

  蘇良大致翻閱了一遍這本筆記。上面記錄的內容，主要是備忘、訊息、隨記、地標和路線，以及一些人的聯繫方式。而這其中的大部分很明顯是羅淞在調查天選之路的時候記錄下來的。

  筆記上除了上述內容，還有一些地方是蘇良看不懂的——比如說羅淞寫在扉頁上的那些賬號和密碼……細數下來，足足二十幾個，但是蘇良完全猜不到這些賬號是與什麼相關的。

  最奇怪的是羅淞用各種顏色的筆不斷修改的那幾頁紙，其上寫滿了蘇良不認識的符號和公式……看起來像是和化學有關的，但是因為如今化學課已經不再是學校的必修課，蘇良上學的時候更是沒有選修過這門課程，以至於這幾頁紙對於蘇良來說，無異於天書……

  不過比起這些，讓蘇良更加在意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他從筆記本的皮夾里抽出了一張照片。

  那是在一艘漁船上，一個穿著淺綠色帽衫的女孩兒，坐在船尾，背對鏡頭，面向遠山和湖水，看不見模樣。

  照片被很仔細的用塑料膜裝好，然後夾在了筆記的最後。

  蘇良不知道這個女孩兒是誰……更加猜不出。只是看羅淞這麼小心翼翼的收藏著它，肯定是羅淞喜歡的人沒差了。而且只照了背面……應該是暗戀沒跑了。

  連正臉都不敢拍……蘇良嘴角一翹，表示嘲笑。

  把照片放回原處，然後隨手往前翻了一頁。

  目光接觸到文字，蘇良的笑容微微淡去。

  這一頁，就是白天梅老頭指給自己看的那一頁。當時蘇良看著這一頁，心裡的感覺是很複雜的。

  這一頁寫的內容，是有關於蘇良的。

  那是一段隨記。

  「……今天就能抵達愛屯了。這個地方，距離清水區還挺近的。清水區啊……也不知道阿良最近怎麼樣了……」

  「……這次從愛屯回來，不如去看看他吧？不過他家住在哪兒來著？」

  「……本來是想偷偷去給他一個驚喜的，但是看起來，還是要提前聯繫他問問地址才行……」

  ……

  時間是2320年5月2日。

  蘇良能夠想象得出，羅淞坐在列車窗邊，心情愉悅的寫下這段話時的樣子。

  一聲嘆息，蘇良合上了筆記本。目光微抬，投向了桌面上的另外一件東西——那個黑色的小盒子。

  「哎……大麻煩。」蘇良耷拉著腦袋，默默地心疼自己。

  天選之路……天選之路！

  如何是好啊！

  ……

  就在蘇良自己懊惱的時候，走廊里忽然響起了一連串的腳步聲。

  蘇良愣了愣，然後下一秒，他猛地站了起來，由於站起來的動作幅度太大，身後的椅子向後仰倒，砸在地面上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蘇良的心跳隨著這聲聲響驟然加快，心裡忽然多了一抹不安——

  因為白天的突發事件，別說客人，就算是工作人員都已經回家了。也就是說，現在的酒吧里，應該只有他一個人才對！

  難道是那群混混又來了？

  蘇良略一猶豫，拉開抽屜，把羅淞的筆記和小盒子統統塞了進去，然後轉手關上了檯燈，走出卧室。在客廳茶几上拿起水果刀，又從工具箱里翻出了手電筒。

  準備好了這些，他走向了門側。耳畔，腳步聲越來越清晰，他能夠感覺到，那個人正在向自己靠近。

  門裡門外都沒有光線，那個人彷彿是從黑暗之中走來。

  終於，腳步聲在房門外停了下來。

  蘇良深呼吸一口氣，手慢慢搭上了門的把手，閉上眼睛，又睜開，然後猛地一開門！

  蘇良打開了手電筒的開關，強光在這黑暗中忽然亮起，對方站在門外哎呀一聲，捂住了眼睛。

  來人側著身子躲避手電筒的光線，手裡拎著一袋零食，喊出聲：「幹什麼啊！」

  「怎麼是你？」這次蘇良也詫異了。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楊來。此時這平時話一堆一堆的小夥子明顯被嚇到了，聽到蘇良的問話，一邊翻著白眼一邊用手拍著自己的小心臟。

  「不然你以為是誰？你是不是抽風？一驚一乍的，簡直嚇死個人了。」楊來一邊瞪著蘇良一邊走進了蘇良的房間：「你幹什麼呢連燈都不開？這麼暗卧靠你手裡什麼東西？刀么？你要幹嘛？」

  蘇良默默地把水果刀放下，然後默默地打開了燈：「吃水果。不行么？」

  楊來回想了一下剛剛進來的時候漆黑的客廳，又看了看那把水果刀，一臉鄙夷的看著蘇良：「真有病啊不是假有病……」

  燈亮了起來，楊來自覺地坐到了沙發上。

  「你來幹什麼？」蘇良有點無奈。

  「咋，我不能來？」楊來不知為什麼躲閃蘇良的視線。

  蘇良略一沉默，忽然壞笑起來：「哦，你是聽說白天有人因為你來鬧事，所以良心過不去吧？」

  楊來臉一紅，想反駁，卻沒說出口。最後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把帶來的零食打開攤在茶几上：「夜宵，愛吃不吃啊，我給我自己買的。」

  「呵呵呵。」蘇良笑容詭異，目光曖昧，盯著楊來看了很久。楊來彷彿被人戳了脊背一樣心裡發毛，努力的忍住脾氣——要不他真容易一個控制不住把腳丫子踹在蘇良的臉上。

  終於，蘇良收回目光，慢悠悠的坐在楊來身邊，打開袋子：「好，先看看你帶了什麼好吃的……」

  「有鴨脖啊……不過就買這麼點兒？」蘇良翻了袋子，噘嘴：「而且你怎麼連啤酒也沒買？沒有啤酒算什麼夜宵啊。」

  「你吃不吃吃不吃，不吃放那兒別動彈……得得得，給我給我給我，你別吃了！」楊來挑著眉，作勢要搶蘇良手裡的東西。

  蘇良晃了一下身體，躲開楊來的手，順便撕開鴨脖的包裝啃了一口。

  楊來翻了個白眼，收回了手。

  兩個人坐在沙發上開始吃，蘇良本來的壞心情因為楊來的到來，似乎得到了緩解。

  「以後我來你的店幫忙吧，再有那種人來，我就都把他們丟出去。」楊來忽然打岔說了一句。

  蘇良瞄了他一眼，發現這小子一臉認真。

  「……」蘇良沉默了一下，忽然伸手在楊來的腦袋上胡亂的抓了幾把。

  「呀啊！你幹嘛！」楊來張牙舞爪的反抗，騰的一下子站起身來，怒視蘇良。

  「我怕你來了之後，會有更多人來砸場子啊。」蘇良搖頭晃腦，聳了聳肩。

  「我還不想來呢！」楊來摸著自己的腦袋整個人都在凌亂，被男人摸了頭對於他來說大概是一件超級受打擊的事情。

  「好了，我吃飽了。多謝款待。」蘇良抹了抹嘴，笑容滿足。

  楊來站在那兒，看眼前這個可惡的傢伙吃的滿嘴油光，忽然覺得莫名的不爽。但是不爽之後，卻也想不到有什麼辦法可以整治蘇良，於是泄了氣，訕訕的又坐回了沙發上。

  「不過，你剛剛在陽台幹什麼呢？」楊來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什麼？」蘇良沒聽懂。

  「一動不動的，我在樓下叫你你都不搭理我。」

  「我在陽台？」蘇良聽得一愣一愣的。

  「什麼啊，別裝傻了。」楊來鄙夷的抬頭，又說：「難不成我見鬼啊？」

  「……」蘇良沉默好久，本來因楊來的到來而沖淡了的那抹不安，再次發酵。

  鬼使神差的，蘇良站起身來，走向了陽台。但是，在距離陽台的玻璃門僅僅兩三步的地方，蘇良卻停住了腳步。

  陽台外在下著暴雨。無邊的黑暗，彷彿充滿惡意。

  人的直覺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就好像現在，在蘇良的心裡，有一個聲音正不斷的提醒他，再不要往前一步了。

  離開這裡。

  現在還來得及。

  一道紫色的驚雷划裂天空，蘇良深呼一口氣，還是把手放在了陽台門的把手上。但就在他準備用力拉開這扇門的時候……

  一隻手，在門外，用和蘇良一樣的姿勢，按在了門的把手上。

  一隻腳出現在透明的玻璃門外。然後是腿，隨後就是整個身子——隔著這扇玻璃門，那個人和蘇良面對面站著。映入蘇良瞳孔中的，是比這雨夜還要黑暗的顏色——黑色的斗篷將此人包裹，因為暴雨而淋濕的袍子緊緊地貼著他的身體，好像一隻巨大的蛹，即將孵化出的，是無限的恐怖。

  又是一聲轟鳴，雷光照亮了整個屋子。隔著玻璃，蘇良看到了對方臉上猙獰的面具。

  ……如此近的距離，蘇良甚至能夠看到面具之下，那冷漠又空洞的眼色，彷彿已經是在看一個死人。

  「這是誰啊？」楊來注意到陽台上站著的那個人，有點詫異，又有點好奇——他不知道那是誰，更不曉得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

  他不知道天選之路，不知道羅淞，更不知道蘇良的處境。

  他不知道此時，蘇良那發麻的身體、緊繃的神經，以及那顆微微顫抖的心。

  他不知道，死亡與他們，只隔著一層玻璃。

  蘇良聲音乾澀，嘴唇蠕動，只說了一個字：「跑！」

  ……

  凌厲的雨點尖叫著狂奔，暴怒一般鋪天蓋地的澆灌下來。這條街已然被暴雨吞噬，地平面上迸濺出厚重的水霧。

  蘇良扯著楊來的胳膊，在雨里狂奔。

  暴雨沖刷著一切——跳躍著的草木，迸濺著的大地，怒吼著的狂風，暴虐著的雲霧，一切都亂了套。在這狂亂的世界里，什麼都沒法尋覓，什麼都沒法分辨，什麼都沒法看到。

  急促的雨點掩蓋住了錯亂逃跑的腳步聲，狂風捲起漫天的雨霧，墮落成凌亂的雨聲。在大雨里，蘇良狂奔著。他不敢回頭，害怕那個人現在就在自己背後。他也不能回頭，一分一秒的耽擱，就有可能讓他失去逃掉的機會。

  那個人，絕對在緊緊地跟著！

  飛馳過一條條的巷道，在大雨里，蘇良和楊來都被澆透了衣衫，全都喪失了方向感。

  獵物和獵人身份明確，只是不知道這場角逐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什麼情況？什麼情況？什麼情況？」楊來大喊著，但是在這暴雨之中，他的聲音被大大的削弱了。

  「閉嘴！要命不要？」蘇良很懊惱，他不想把楊來扯進這種事情里……但是現在別無選擇。兩個人狂奔進一條巷子，跑了沒幾步，前面的蘇良就猛地停了下來。

  在他前面，堵著一面牆。

  「媽的……」蘇良一秒鐘都不耽擱，立刻扯著楊來往回跑。

  但是，已經晚了。

  一個人，淋著雨水，站在巷口的中間，擋住了他離開的去路。

  那人穿著黑色的斗篷，臉上戴著猙獰的面具。

  忽然，他動了。一步又一步，越來越近。蘇良只覺得自己的心臟狂跳起來，深深的恐懼把他籠罩，他把手背過身後，按亮了手環。

  「他是什麼人？」楊來此時也知道事情的不簡單，蘇良這幅狼狽的模樣，他從來沒有見過。在他的認知中，蘇良雖然不是個靠譜的人，但是，卻並不膽小。

  可現在，他看得出蘇良在雨里瑟瑟發抖。

  「……怕什麼？我不還在呢么？」楊來略一沉默，淡淡一笑。那張娃娃臉上露出了蘇良從未見過的認真，只見楊來從褲兜里拿出一把摺疊小刀。比蘇良還矮上不少的他，此時站在蘇良的身前，在蘇良錯愕的目光中，踩著雨水，一步一步的走向了蒙面黑衣人。

  「楊來……別去……」蘇良想伸手拉住楊來，想大聲叫住楊來，但是，他發現自己動不了，發現自己喊不出來。此時的他只能在心裡默默地祈禱——

  手環暗淡的光暈照亮蘇良的手。在滿世界的暴雨聲中，它傳出微弱的「嘟——嘟——」聲。

  ……

  心晴豆腐店——

  空間狹小的製作間里，體格健壯的中年男人圍著白色的圍裙，粗壯的手指握著窄細的刀，輕手輕腳的切著豆腐。

  忽然，放在旁邊的手環屏幕亮起，緊接著就傳出鈴聲。

  男人的刀鋒微微一顫，豆腐光滑的平面上立刻就出了一個豁。男人懊惱的皺了一下眉頭，斜眼瞥了旁邊的手環。

  看見來電顯示，男人楞了一下。放下刀，在圍裙上抹了抹手，隨後拿起手環，按下接聽鍵。

  「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