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太常府里遇趙王2
陸機、陸雲二人正在檐下思量,究竟是哪位王公臨駕太常府時,就聽堂內張華郎朗聲音傳出:「士衡士龍至矣。」二人忙斂神正容,端身緩步入堂。行了好幾步,陸機的雙眼才慢慢適應堂內亮光,他調整心緒,臉上擠出微微笑容,朝堂內看去。
只見正堂主位上首,左側上下二席各端坐著一位生人。太常張華欠著身子,坐在主位下首相陪,而張華幼子,剛剛年滿十八歲的張禕,則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張華身後。
見二陸進來,張華先站起身來,迎上來數步,接著又是朗朗一笑:「來來來,老夫與趙王言說,這才入京都,就名動一方的東南二才俊。」他語氣溫和,三言兩句就直沁人心肺,一時間竟讓陸機、陸雲如沐庭外春風,。
張煒卻是慌忙躬身搶上前來,替二陸安置席位。
陸機、陸雲二人聞言來訪的,竟然是當朝征西將軍,趙王司馬倫,不由得吃一驚,此時如何敢去席位上就坐,慌忙就要朝著主位上的老者行叩拜之禮。
那老者身子挪了挪,撫須格格一笑,慢慢道:「想必這就是方才太常所言,『二陸入京,三張減價』的士衡士龍昆仲了。」不待二陸答話,又笑道:「能讓博學張孟陽、閑雅張景陽、善解張季陽減價的吳地翹楚,老朽也是早就慕之久矣。」
二陸慌忙整容行禮,連連口稱:「不敢、愧怍。」卻是已經按禮拜在地上。
老者見他二人行禮,略一遲疑,似乎轉身朝另一人笑道:「大王素來識人甚明,今日且瞧瞧這東南二子,到底如何?」
這話一出,陸機、陸雲兩人對視一眼,頓時就面面相覷,尷尬萬分了——原來剛才他二人所跪拜的,竟然不是趙王。
方才進來,聽太常張華說來訪的貴客是趙王,陸機心思快,想到當今聖天子五十有餘,而趙王是天子九叔,起碼也應該有六七十歲了。陸雲卻是見這老者氣態昂揚,又端坐在上首,所以兩人便一起都將他誤認為是趙王,這才不約而同朝他行了大禮。
他二人這會兒伏在地上,尷尬萬分,起來也不是,繼續跪著也不是,正難堪得無地自容,就聽見邊上張華笑道:「士衡、士龍,你二人也算是見多識廣之輩,如今初見真龍子孫,皇家貴胄,怎地就似被震懾住了心魂一樣?起來,起來,到這邊來與趙王見禮。」
借著張華圓場,他兩人這才又起身朝著客坐下首席位上的中年人行了大禮。
這中年人也是隨和無比,走下席來,親手扶起二陸,客客氣氣笑道:「小王今日來訪,非為公事,本就已經叨擾太常許久,又早聞太常言說士衡、士龍才氣,常常恨不能見,此時如何能受你二人這般大禮?」
此話一出,陸機、陸雲心底這才踏實下來,知道這回再沒有拜錯。陸雲起身看時,卻見那中年人一襲紫色錦服,衣帶寬長,頭戴王弁,全身瀰漫這一股雍容華貴氣息。細看時,卻是鬢比刀裁,眉如墨畫,目似秋水,鼻若險峰,不禁在心底暗暗贊道:「且不論才幹,單看儀態,司馬皇家的男兒真地是個個清朗有貌。」
「卻是老朽失禮僭越了,」上首那老者著一身對襟道服,直領大襟,袖長隨身,胸前金絲銀線綉著日月星辰、八卦寶塔等道家圖案,他長須如雪,顴骨高聳,滿面縱橫的皺紋,如同翻滾的波浪,似乎暗暗涌動出盛大氣勢。老者眯著眼,細細打量著陸機、陸雲二人,口中不住讚歎:「果真英姿颯爽,器宇不凡,張茂先所言不差啊。」
這邊見完禮,陸機、陸雲剛落座張華左手賓席,就聽張華說道:「趙王喜好經義文章,又極善詩賦,今夜正好可與士衡士龍切磋,設若偶得佳句一二,必能傳為一時美談。」
陸機側身看了看張華,見他滿面紅光,臉帶笑容,似乎剛剛也飲了不少酒釀。他又看了看侍立在張華身後的張煒,卻是眼帘下垂,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家父親。
見陸機看過來,張華朝他稍稍點點頭,唇齒微動,似乎有話要說。
「能得太常如此評價,想來二俊才必定是有真才實學了,」趙王掃了一眼張華,搶先說道:「今日倒要請二俊才給小王好生講授一二了。」
「不敢,不敢。」陸機、陸雲二人連連擺手,「大王面前,我等哪裡敢造次說話?」
陸機於故國時,就曾聽聞趙王司馬倫系柏夫人所出,為宣帝司馬懿九子。宣帝暮年,專寵柏夫人,愛屋及烏的連帶司馬倫也得頗多恩寵,養得司馬倫自幼便跋扈異常。今天子代魏祭天后,先是拜司馬倫為安北將軍、都督鄴城守事,后又進征西將軍,鎮守關中。卻不料趙王於任上暴虐不堪、刑賞不公,引起匈奴五部反叛,最終導致數州糜爛。人言他本就才庸無謀,生性懦弱,又素不讀書,常常信神弄鬼,只因是宣帝幼子,天子皇叔,才得封藩,並委以都督邊疆大郡內外諸軍事職責。
此時趙王口說請教,張華眼色連連,倒一時將陸機給整糊塗了。
方才在車上想了一路,陸機發現自己已經不似才到京都時那般心思涌動了。他歷經兩國,向來自負才幹,身上經國治軍之能,是書山十年苦讀,疆場浴血苦戰歷練出來的,自惆與趙王這種深宮密闈生養出來的紈絝子弟,是有天差地別的。入正堂時,陸機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心灰意冷了,是以落座之後,陸機就只是眼觀鼻、鼻觀心,抱著一副千言萬言,不如一默姿態,並不主動接話。但此時趙王相問,他又不能不答。
陸機整了整思緒,起身恭敬回答趙王,道:「大王如此謙虛,倒叫機好生慚愧。講授一詞如何敢當,些許虛名,都是太常錯愛,同僚抬捧而已,機無論如何都不敢在趙王面前獻醜啊。」說完,便又靜靜入座,不再言語。
不知是因為酒氣還未散去,還是因為正堂燭火太旺,陸雲此刻卻是渾身燥熱,滿臉通紅。這邊大兄陸機不開口回話,作為弟弟的陸雲便是想接話,也知道於禮不符。他不時拿眼去瞧自家大兄,卻只見陸機如老僧入定,木頭雕塑一般坐在席上一動不動。
司馬倫卻似未察覺出他二人的心思,還只道陸氏兄弟十餘年僻居東南,又曾為敵國舊將,抗晉多年,可能正如方才張華所言一樣,他二人初見皇家貴胄,才致手足局促,言語失措。想到這裡,司馬倫便打個哈哈,賣了一個關子,道:「說來小王與二俊才,今日雖是初見,卻也算得上是舊交啊。」
二陸聞他此言,頓感莫名其妙,一起看向司馬倫。張華也是一愣,繼而瞭然,知他天性肆意放蕩,常常出語驚人。便故作滿臉疑惑地樣子,接了話頭問道:「哦?這倒奇了,士衡與士龍世居吳地,來洛陽也不過旬月,趙王卻言與他二人是舊交,這是何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