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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二陸心憂志難舒

  春時白晝漸長,天近哺時,一輪紅日還在半空上掛得老高。

  且不提石霖、劉琨這兩人在銅駝街上惹出的事端,就說金谷園中的宴席,清歌妙舞,絲竹樂聲還正是精彩萬分,眾多士子文人談詩論賦,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陸機本就酒量淺窄,為人又纖弱文雅,自視甚高,兼之心思謹慎,與宴席上的京都諸士子話語不甚投緣,就無更多交談,只是在席位上自顧自地飲酒吃菜,待石崇與劉琨離席時,他竟早已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了。

  陸雲卻又不同,他生性剛毅清正,個性要強,又善於交遊,初入洛陽時,還曾因談吐之中夾雜著吳國的地方鄉音,很是受京都士人的嘲弄,但陸雲卻並不為忤,仍然是日日出訪,交遊京都名門貴戚。今日宴席之上,雖然在與劉琨的時政學理論戰中稍落下風,但他不以為意,還是頻頻舉杯,與宴席中的諸人稱兄道弟,換盞而飲。他性情豪爽,酒量又大,一時間竟也搶下了不少風頭。

  陸機、陸雲這兄弟二人,按說同父共母所生,都是少以才名,及長又一起目睹國滅家亡,繼而相約隱退故里,閉門埋頭著書十餘年,也算是久歷世事,卻不知如今怎地生得一個性謹,一個性寬?

  辭別了石崇,陸雲扶持著兄長,踉踉蹌蹌地出了金谷園。他二人也算見多識廣的,此時看著金谷園的規模、布局、色彩、裝飾、陳設,也都不禁連連咂舌。

  「人道石季倫巨富,乃『京都第一』,今日以此園觀之,果真不是虛妄之言,」陸雲邊走邊看,指著金谷園中的景至,慨然嘆道:「大兄,你瞧這園中一應亭台樓閣、泉石花木、匾額楹聯、書畫雕刻,甚至是傢具擺件、簾幕布圍,這何止是巨富?何止是京都第一?簡直就是財可敵國,天下第一嘛。」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陸機心思卻不在看景之上,「士龍,你可知曉石季倫這富可敵國的錢財是從何而來的?」

  「大兄想必知曉。」

  「二十多年前,石季倫任南中郎將、荊州刺史時,白日為官而貪,夜裡為匪而劫,這才取得這般巨額財物。太康元年,石季倫因參與伐吳有功,被封為安陽鄉侯后,他開始依附於臨晉侯楊文長楊公,又以珍寶銀錢賄賂武元皇后,這才得以升入朝中,擔任衛尉一職至今。」不知是酒氣上頭還是怎地,陸機面色陰沉,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假山流水園景,憤然嘆息道:「士龍,你且看看,這金谷園中的巍巍山巒,潺潺流水,在為兄眼裡,無不是我吳楚之地蒼生行旅的屍身血海啊!」

  「大兄此話,現如今只可在你我兄弟之間說說,卻萬萬入不得第三人耳中。」陸雲聽完陸機述說,心中怨氣也憤然而升,不過他沒有陸機這般悲天憫人。陸雲盯著陸機所指的假山流水看了半晌,卻還是假山流水。過了片刻,他搖搖頭,仍是滿不在乎的說道:「自古從來都是成者王侯,敗者賊寇,如我故吳開國君主大皇帝、曹魏武帝、蜀漢昭烈皇帝等英雄豪傑的基業,哪個不是建在屍山血海之上?石季倫以不義錢財為梯,固然人所不屑,設若我也處於他這般地位,未必便不會如他一樣。」

  「士龍此言,差之遠矣。」陸機不想他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語來,「你我皆是士人,大兄且問你,何為之士?」

  見陸機臉色緋紅,言語嚴肅,陸雲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話語似乎有些過頭了,正想著該如何圓回來,又聽陸機厲聲說道:「『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亞聖孟子的《盡心篇》,士龍你也自幼熟讀過,不知你此時又如何說出這般有違本心的話語來?」

  「大兄,」陸雲被他訓斥一番,心裡慚愧,嘴上卻仍然說道:「『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大丈夫行之於世,放浪形懷於外,又何必拘泥於小節呢,只要我之本心如初,便是使些手段、權術、機謀,又能如何?」

  「不矜細行,終累大德。」陸機終於停下了腳步,獃獃看著陸雲,似乎突然不認識他一般,「平時言語、心思不檢點,不重品德操行,久而久之,必然積細行而成惡習,也必將影響到立身大節之上。士龍今日此言,與我家學謬之太遠,非是為兄嚴苛,士龍萬萬記住為兄今日的勸誡。」

  見陸機如此認真,陸雲也只好停住腳步,彎腰拱手,端聲稟道:「是!」

  「垂大名於萬世者,必先行纖維之事,寓小節可見大節,越是細微之處,越能看出人之品性,顯出人之修養。」陸機瞧他模樣,繼續訓誡道:「士龍,你我出身名門,先祖創下的家族基業,本就聞名天下。你我此來京都,代表的便是家族,士龍切不可有自見、自是、自伐、自矜之性,也要力戒逞強、逞能、逞勇之氣,如此才能不墜家族名氣,才能立下一番事業。」

  「是!」見陸機腳步踉蹌,陸雲連忙上前扶住他,笑道:「我必謹記大兄今日之言。」

  他二人邊走邊說,行了半晌,才到園外的門庭,早就有候著的太常府中長隨迎上來接著——陸機、陸雲年初來京治學,因是敵國故吏而備受京都豪門貴戚士子輕視,正無依無靠之時,得廣武縣侯,當朝太常寺卿張華收留。張華賞識二人才學,請他二人居於府中,給自己的兒子張禕講學。

  陸機搖搖頭,深深嘆了一口氣,獃獃扶著車廂立在皂輪車前,望了望金谷園高大的門庭和下邊的無數車馬傭僕,似乎若有所思。

  陸雲正與門庭前熟識的京都諸士子、相公辭別,忙得不亦樂乎,好半晌才回過身來,卻見自家兄長兩眼無神,只是矗立發獃,便笑著上前道:「大兄這是怎麼了?」

  陸機聞言,慢慢緩過神來,又是深深嘆了一息,隨手整一整衣衫,就要登車。誰知他右腳才踩上車側的踏板,身後便傳來一陣飛鳥呱雜訊來,他驀然回首,再次望向東北。陸雲好奇,也回首抬眼朝陸機目光所及處望去。只見金谷園高大聳立的玉石雕樓門庭,正映在落日灑下的一片血紅餘暉之中,似乎就要往外傾倒一般。

  看了半晌,不知是酒勁上頭,還是夕陽刺眼,陸機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他急忙伸手扶住車把,但還是晃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定住心神。他慢慢正過身來,不敢再看金谷園高聳入雲的門庭,而是順著餘暉,遙遙望向京都,但見京都城牆東北方的邙山腰間,一輪血色紅日漸漸西斜,萬丈金輝灑地,驚起千百隻暮鳥震翅歸巢,夜幕將臨,竟是已到酉牌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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