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錦繡堂中舊喻今
劉琨聞言,收起方才嬉笑神色,謹持弟子禮數,恭敬異常地答道:「還請石公提點。」他自幼熟讀史書,新朝舊事,是如何不知?只是尊長說教,知也只能當做不知了。
劉琨心底些許伎倆,石崇如何瞧不破?不過見他恭敬的立在身側,一副低眉受教模樣,也不禁微露喜色:「先漢時,王莽一族,九候五公,族人中出任公侯、將軍、列卿的,更是數不勝數。王莽父王曼封新都侯,叔伯父王鳳、王商、王根相繼出任前漢大司馬、大司徒,姑母王氏為前漢元帝孝元皇后,還是漢成帝生母,身兼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六十餘載,王莽長女也為平帝孝平皇后,縱觀古今,也未有其盛。」石崇頓了一下首,慢慢抬起頭來,半是惋惜半是哀悼似的,悠悠出了一口氣:「卻最終還不是族亡宗滅啊,何故?」不等劉琨細想,他又自言自語道:「人非聖賢,權勢熏天,就必有異想,如此大禍就不遠咯!越石,你看,以今觀之,楊氏一族與新莽舊事,是何其相似!」
這些前漢新莽兩朝更替之際的官史野史,劉琨自然是早就熟讀,不過他從未想到以舊史論時事,這下聽石崇如此以舊喻新,他頓覺振聾發聵,又如醍醐灌頂一般,神色更是愈發恭敬,忙稽首拜道:「小子自詡熟讀諸史,善解歷朝舊事,但今日聽石公一席點撥,勝似多讀十年經義文章,當真受教匪淺啊。」不過,劉琨還是想不明白,僅僅憑藉王莽舊事之說,石崇就辭去臨晉侯宴請,似乎未雨綢繆得太早。
「越石嘴上如此說,只怕心底定然以為老夫憂思過早吧。」石崇洞若觀火,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他言說了半晌,早就口渴。
劉琨立馬躬身上前,提壺給石崇斟了一盞飲子,雙手遞到他手上。
石崇接住,慢飲了半口,隨手擱在案上,似乎又有點漫不經心起來,隨口問劉琨道:「越石跟著老夫有幾年了?」
「三年有餘。」
看了劉琨一眼,石崇臉上顯露出慈祥神色:「老夫意欲放越石出去,薦你一個五品職司,由著越石闖蕩打拚,看能否尋個好前程,只是不知越石屬意文官還是武職?」
「石公這是何話?」劉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前朝舊事,本朝時政正好好地講著,如何突然說到小子頭上來了?」他一動不動地站了小半個時辰,胸前背後早窩出一股子熱汗來,繞著圍屏吹進來的也是暖風,解不了半點悶熱。「莫不是琨有什麼做得不到之處……」
「老夫別無他意,此事今日暫且不說,」不等劉琨話音落地,石崇就接過去了活頭:「請辭臨晉侯宴請,並非老夫杞人憂天。」
「莫非石公於朝堂之上聽到什麼風聲?」
「越石上前來,」石崇拍了拍榻沿,招呼劉琨坐下。「朝堂之上能有什麼風聲?不過若以王巨君喻楊文長倒也恰當,只是當今聖天子可不是前漢哀平二帝。哀帝十七歲繼位,平帝九歲繼大統,不過都是王巨君手中木偶傀儡罷了。國朝當今聖天子神武聰俊,開創大業,有超世之才,如今局面可是陛下一刀一劍從血雨腥風中拼殺出來的。」
「這麼說來,楊文長便是有王巨君之能,恐怕也難以翻起什麼波浪來。」劉琨欠著身子,挨著石崇坐在在羅漢榻沿上,又給他盞里續了飲子。「何況以小子看來,臨晉侯與那王巨君比,只怕差得遠了去。」
「越石方才與二陸論政,陸機提到『後漢失御,禍起京畿』一說,此話當真不假。」石崇端起盞子,滿滿飲了一口,接著在劉琨的服侍下,退去外服,只著一件大袖襦衫。「當今聖天子代魏牧天之初,便定下分權之策:先是分封同姓諸藩王,在外屏守地方;接著晉陞外戚勛貴,在京都統御諸軍;又招攬百官,在朝堂打理政事,最後由天子一人總攬大局,掌控宇內。藩王、外戚勛貴、百官三方互不侵犯,又相互制衡,陛下設計了這麼一個穩當和諧的三角格局,真是煞費苦心。」
「如此一來,『三楊』更是如同陰溝里的泥鰍——翻不起半點浪頭來。」
「越石說說,『後漢失御,禍起京畿』是何故事?」
劉琨自幼熟讀百家諸史,這一段故事如何不知道?當即稟聲道:「後漢末期,先是太后稱制、外戚干政,天子多為幼君,借宦官奪權親政,從而引發了戚宦之爭,而桓靈二帝資弱才庸,昏聵無道,最終誘得黃巾賊起,天下大亂。」
似乎說到石崇痛處,他滿面流油似的圓臉上,肥肉擠在一處,扭曲變形起來,喃喃自語道:「聖天子本是春秋正旺……」
「石公,」劉琨突然打斷,「為臣當避君王諱……」這並非劉琨失禮,國朝以忠孝治國,歷來嚴格講究避君王諱、為賢者諱、為尊長諱,臣下私議天子康健,若是傳將出去,乃是犯了十惡罪之六的大不敬之罪,被公府追究,要判絞或流二千五百里的。」
「是老夫失言。」劉琨一言,似乎徹底驚醒了石崇,他恢復神色,顰著八字眉,呷著飲子,不理不顧,繼續說道:「聖天子明達善謀,善斷大事,如今撫寧萬國,綏靜四方。但老夫觀之,天下乂安之下,掩藏有莫大兇險。」
「請石公不吝賜教。」
「聖天子行分封制,將宗室子弟均封為王,以郡為國,有大次小三等,大國有上、中、下三軍,兵將過萬,便是小國,也有上下兩軍,兵將五千。如陛下五子,楚王司馬瑋,出任鎮南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手中荊州軍不下萬餘;陛下叔父,趙王司馬倫,先是遷安北將軍、鎮守鄴城,后又遷征西將軍,鎮守關中,其麾下安北、征西兩軍恐怕各有萬人;陛下叔父,汝南王司馬亮,更是任國朝大司馬、開府儀同三司、豫州都督,鎮許昌、麾下鎮北軍及雜胡精騎少說也有二萬;陛下六子,長沙王司馬乂與楚王司馬瑋同母,歷來唯楚王馬首是瞻;陛下之子侄,如成都王司馬穎、齊獻王司馬冏等,陛下從兄,如河間王司馬顒,東海王司馬越、東安王司馬繇、東平王司馬楙等,無不出鎮封國,施政地方,手中握有大把的錢糧、財賦、兵馬、戶口。」說到此處,石崇猛地立起身子,雙眼如貓似的,又放射出綠幽幽的光來,他低沉沙啞地說道:「若聖天子康健如故,抑或繼任者也如陛下般神武睿智,這麼多手握大權的同姓藩王,在外屏守地方,何愁國朝不千秋萬代……」
「反之,則國中必起大亂?」劉琨見石崇今日有恃無恐地指摘著當朝國政,此處雖是私園密室,但心中也不禁替他捏了一把冷汗。方才石崇句句話語,如柄柄大鎚,無不重重敲擊著他的心臟,劉琨心中陡地襲上一陣不安,「石公方才說『若聖天子康健如故,抑或繼任者也如陛下般神武睿智』,這話是……」
「是什麼緊要事情,阿爺與大兄能說這麼半晌?」劉琨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再次闖進來的石霖插話打斷:「大兄果真非君子,盡知道誆騙霖兒,你瞧暮色將至,天都快黑了下來,上哪兒去騎馬踏足?」
順著石霖所指,石崇與劉琨一起望向窗外,只見堂外金烏西斜,暮鳥歸林,二人不知不覺竟談了兩個多時辰。
「話就是這麼說的,」石崇起身,伸展了下懶腰,邁步朝堂外走去,嘴上說道:「餘下的,越石自己細細想去,自然明白老夫為何要辭臨晉侯的邀約了。」
石崇此時不提這茬兒,劉琨自己倒差點忘了他交代的正事,一拍腦袋,他連忙答道:「小子明白,那我這就前去臨晉侯府稟辭。」說完,抬腿便往外走。
「阿兄這是要到哪裡去?答應羊奴的事情,如何忘得這般快?」劉琨剛到門口,便被石霖一把攔住,「惹惱了羊奴,看我不將你二人在此屋中議論之事宣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