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疾風捲雲 第一章 昭陽殿里起風雷
「大膽賊人,竟敢戕害於朕!」
霍——
一道金光,猶如利劍一般,刺透暗如濃墨的蒼穹。
轟——
響徹雲霄的一記炸雷,震得四方大地都似乎動搖了起來。
烏雲不住地奔騰翻滾,從四面八方漫卷過來,成垛成垛地堆積衝撞,像千軍萬馬般襲壓下來。頃刻間,濃墨里又劈起數道橫飛的閃電,像一條條金龍,在夜空里縱橫穿梭,把黑暗的天空撞得七零八落,殘缺不齊。霎時間,閃電夾裹著巨雷,將天幕撕開了無數道口子,像九天的銀河泛濫了一般,瓢潑大雨從這無數道口子中狂瀉下來,猛烈的擊打著世間萬物。
京都洛陽正北,皇城昭陽殿內,庭燎大燭擺得密密麻麻,照得殿內明如白晝。
殿內陳設簡致奢華,只是在正中擺了一方鏤雕著螭龍紋飾的紫檀木榻。木榻邊支起數根沉香木柱,搭出四面月洞門,門內都懸著輕紗素幔帳,薄如蠶翼的幔帳裡面,半躺著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這老者神色頹廢,斜靠著白玉枕,身上九龍織錦衾早被掀在一邊,他右手指著門洞外邊,全身正不住顫抖。
月洞門外,一名頭梳高髻,僅著交領素衫的美貌貴婦人跪伏在地上,不住抽泣。
殿外大雨依舊如注,時不時劃過天際的霹靂,曜人心神。
殿門輕啟,一名內侍輕輕側身入殿。殿外的風裹挾著雨絲,乘勢灌了進來,捲起珍珠串成的簾幕叮噹作響。內侍跪拜在門口,以額觸地,微聲奏道:「陛下,娘娘,湯藥已經溫好,奴婢方才已經親口嘗過,可是要現在就呈進來……」
「滾出去……」
榻上老者猛地發出一聲怒吼,隨手抓起榻上青玉枕,一把擲了過來。地上跪著的內侍如何敢躲,硬著頭皮一動不敢動。青玉枕撞擊在金柱上,瞬間裂成了無數碎片,嘩啦啦一陣亂響,支離破碎地散落滿地。
這發怒的,是當今天子,大晉朝開國君主司馬炎,而地上跪伏著的,是他的皇后楊氏。
「陛下請息怒。」楊氏往前跪行了數步,「陛下龍體欠安,賤妾懇請陛下以天下蒼生,江山社稷為重。」
「朕何病之有?」
「賤妾剛入宮時,陛下還給賤妾講過,那春秋時蔡桓公諱疾忌醫的典故。」見司馬炎語氣似有緩和,楊氏便爬過月洞門,在塌沿上支起身子,輕聲勸道:「陛下自然是沒有病疾的,只是御醫說了,陛下白日操勞政務,思慮煩多,勞成心疾,夜裡才會患這夢魘之症。」
「哎……」
原來今夜天色突變,半夜裡霹靂橫飛,炸雷滾滾,將司馬炎從睡夢中驚醒。恍恍惚惚之中,他竟然看到身著金盔金甲的魏武帝曹操,被一群執戟力士簇擁著,從半空中飄然而下,闖到榻前。司馬炎頓時嚇得手足無措,全身動彈不得,只見曹操鬚髮皆張,面目兇惡,手持一柄閃著幽光的青釭寶劍,朝著自己的心窩就要刺來。司馬炎躲避不開,嚇得「啊呀」一聲,猛坐起身來,竟將卧在身側的楊氏當作曹操,一把蠻力給推下榻去。
「大膽賊人,竟敢戕害於朕!」
楊氏給跌得厲害,一時間也是昏頭暈腦,不知所措,只是順勢伏在地上,口中不住言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殿外又是一記炸雷滾過,轟隆隆不絕於耳。閃電的光芒透過窗戶,映射在司馬炎扭曲變形的臉頰上,忽明忽暗,顯得分外陰森恐怖。
「子童先起身來。」
過了良久,司馬炎似乎漸漸平歇了下來,他在榻上艱難地挪動著身子,想找出舒服的姿勢。方才夢魘上身,將司馬炎嚇得出了一身冷汗,此刻他更是頭痛欲裂,幾乎昏厥。殿外大雨傾盆,殿內一片黑暗,模模糊糊中似乎還有黑影亂竄。
司馬炎心中一緊,厲聲吼道:「來人啦,快快掌燈。」
楊氏似乎也漸漸明白了緣由,她還不敢起身,就在地上喚來宮人,四處燃起庭燎大燭,將滿殿都照得明亮無比。因擔心司馬炎厭惡嘈雜吵鬧,楊氏又將宮人盡數逐出,並吩咐內侍去膳食監溫熱御醫早就調好的養心補氣的安神湯藥。
此時見司馬炎不肯服藥,楊氏起身從內侍手中接過琉璃盞,輕輕坐在榻沿上,兩根玉蔥拈起銀勺,舀了半勺琥珀色的湯藥,先放入自己唇間,試了試溫熱,這才送至司馬炎嘴邊。
司馬炎眯著眼,微微搖搖頭,並不張嘴。
楊氏也不急,臉上嫣然一笑,「陛下蓋世英雄,如何還似小兒般,莫不是嫌這湯藥苦楚?」說完,將銀勺中湯藥送入自己口中,微微含住,接著俯下身去,與他嘴唇相接。玉齒微開,雲舌輕送,口中含的湯藥緩緩流入道司馬炎嘴裡。
「朕這一世,可算英雄?」一碗湯藥下去,司馬炎漸漸緩過神來。他深深嘆了口氣,神色依舊暗淡,摟著楊氏,半是問詢,半是自語:「朕少時,雖是憑藉門蔭得以步入仕途,但立廢元帝於股掌之間,改元換代,開拓新朝,接著又剪滅東吳,蕩平戎胡,然後推行法治,增殖戶口,天下黎民百姓盡享太平安樂歲月,至今已二十餘載。不敢與秦皇漢武相比,若論勇武謀略,文治武功,較之王巨君、曹阿滿之輩,當也不遑多讓。」
一口氣說完這些,司馬炎似乎有些累乏,停了半刻,他竟哂然一笑:「今歲朕已經五十有五,當是知天命者了,些許微末舊事,百年之後不知會記於何處稗官野史之中。」
「呸!呸!呸——」楊氏連連啐舌:「陛下蓋世英豪,春秋正盛,哪裡來的這些胡話?」
司馬炎低眉順目地輕出了一口氣,眉宇間稍稍舒展開來:「這又何曾是胡話啊,今歲以來,朕總覺疲倦無力,心悸氣短,召來御醫診瞧,也是藥石罔效。這幾日更是精神恍惚,覺得一日不如一日……」
「此話且請打住……」楊氏自香羅翠袖裡伸出蓮藕般的手臂,五根纖纖玉指輕輕捂住司馬炎嘴唇,「陛下開拓了這般大好基業,是要千秋萬代傳下去的,如今怎地學起凡夫俗子,憂慮起死生來了?」
「子童有所不知,遠的且不說,文帝五十有五崩,景帝更是四十才八便薨。」興許是湯藥作用,司馬炎神色漸振,慢慢露出豪壯氣息:「何為知天命?前漢先賢曾言天令便謂之命。朕以為,命者,立之於己,受之於天,先賢聖人尚且不敢辭之,朕又非暴秦始皇帝,如何能拗得過去?」
楊氏見他似乎陷入死結,又不知如何才能勸阻,頓時急得手足無措。她慢慢退去衣衫,雙手環住司馬炎頸脖,羊脂玉般的軀體如一條游蛇,開始在他身上纏繞繾綣。
殿外雷電雖然歇止,但大雨仍舊如泣,顆顆豆大的水滴砸在殿頂琉璃瓦上,如滾滾車輪,如川上逝水,由遠及近,由近及遠,轟隆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