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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疍家人

  後半夜,香姑睡得正香,被二哥叫醒。是大船到了。迷迷糊糊的香姑隨二哥來到碼頭,已近有幾個族人先到了。

  只見明亮的月光下,海灣里多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像長出一座小山。那是遠航歸來的大船。大船吃水深,靠不近碼頭,遠遠停靠在海灣里。

  大家划小船過去,趁著月光,把大船里的香料和幾件值錢的寶貝卸下,分別藏在石堅伯、水清伯等年長族人的家中。

  做完這些,大船離開了,村子恢復平靜,又進入夢鄉。

  第二天上午,大船轟轟烈烈地返航。全村老幼奔走相告,盡到碼頭迎接。專門負責收稅的戶吏也早早等在岸邊,他們的嗅覺靈敏,不等通報就來了。客商們得到消息,被石堅伯的二兒子玉立帶來看貨。碼頭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大船上遲遲不見動靜,村民知道這是為儀式做準備。

  良久,忽聽大船上響想起鞭炮聲。石堅伯、水清伯率領眾船工抬著神龕下船,換乘小船登岸,送往海神廟,全村人跟隨在後。

  安放好海神,獻上村裡人備好的三牲,鞭炮齊鳴,石堅伯焚香,然後率領全村人跪地拜謝海神,黑壓壓跪倒一片。

  司禮的人高聲唱誦,大意是感謝海神護佑平安,豐收歸來。唱誦完畢,石堅伯率眾再叩頭,禮畢。

  完成儀式后,眾位鄉親才上前廝見,久別重逢,無不歡欣。

  石堅伯找到迎接他的二兒子和小女兒,香姑像小鳥一樣撲上來,石堅伯疼愛地拍拍女兒的臉蛋,二兒子玉立只是在旁邊笑。石堅伯只是簡單地同兒女打個招呼,就陪同戶吏登船驗貨,然後安排卸船。

  玉堂拉過興高采烈的妹妹,從懷中掏出一把木梳子,上面趴著一隻惟妙惟肖小鳥,這是他在船上休息時刻的。

  香姑在發梢上試著梳了幾下,歡喜不已,說到:「比買來的還要好用呢!還是大哥好。哎?春蘭姐的呢?」

  春蘭是玉堂未過門的媳婦,與香姑手拉手來找玉堂。

  玉堂憨笑一下,又掏出一把梳子,上面雕刻的卻是兩頭小豬,憨態可掬。

  春蘭屬豬,她會意玉堂的意思,滿臉漲的通紅,接過梳子馬上裝進口袋。

  還是被香姑看見,她打趣道:「哥哥嫂子急著成親啦?想生一對雙胞胎?」

  春蘭去撕香姑的嘴,香姑笑著往玉堂身後躲,邊喊道:「嫂子不要急,你們的婚事包在我身上,我去催爹爹,馬上給你們辦婚事。」

  一邊的三哥玉磊被冷落,悻悻不樂,把準備遞出的禮物藏在背後,作勢對香姑嚷道:「好啊!只有大哥好,三哥不好,我的禮物就不給了。」他們兩個年齡相差不足兩歲,見面總是吵架。

  香姑臉色一板,正色說道:「石玉磊,半年沒人與你吵架,清靜多了吧。那你更應該感謝我,好意思不給禮物嗎?」說著就從玉磊手去搶。

  玉磊一邊說著:「還有沒有天理。」一邊假裝要逃,手裡的禮物早被妹妹搶走,原來是一隻碩大的鸚鵡螺,七彩斑斕煞是好看。

  海邊姑娘沒有黃金玉翠,對這些色彩艷麗的海螺貝殼情有獨鍾。

  香姑煞是喜愛,高興地說:「算你有眼光,這個海螺還不錯,我就不客氣了。」

  親人們簡單廝見一會兒,馬上分頭去幹活。

  沒辦法,漁民總是勞碌而辛苦,沒有太多時間抒發情感。

  今天是最忙碌的:

  先是與稅吏核對貨物,計算貨值,確認稅款。縣衙按值十課二收稅,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不想點法子應對,怎能吃飽飯?石堅伯他們半夜靠岸,提前卸掉一些貨物。

  另外石堅伯早就準備了一份禮物給兩個稅吏。縣官不如現管,這些稅吏可不得了,他們的算盤少扒拉一個數,全族人的飯碗里就可以多幾粒米。

  縣衙的官老爺和胥吏必須要打點。他們這艘大船在全縣絕無僅有,是一大塊肥肉,多少雙眼睛盯著,都要分一塊。這些人不安撫好,就會招來無窮盡的麻煩。所以,每次返航,石堅伯都分門別類備下禮物,專門分派人分頭去孝敬打點。

  周邊村莊的頭面人物,石堅伯也為他們準備了一份禮物,為的是化干戈為玉帛,買個平安。

  客商是他們的衣食父母,最要招呼好。石堅伯專門安排二兒子玉立負責聯絡客商,了解行情,因此每次出海都讓玉立在家守攤。玉立先帶客商看貨議價,石堅伯安排完其他事情之後,就過來與客商見面,敲定價格,然後派人迅速幫客商裝船,將香料拉走,換成銀子。只有拿到銀子,大家心裡才踏實,畢竟,朝廷限制對外貿易,還是小心為妙。

  漁網從大船卸下來,女人們上前,七手八腳將巨大的漁網扯開,在海灘上晒乾,然後圍著進行修補。

  整個村莊一片忙碌,出海遠航的親人平安回來了,而且帶回非常好的收成,人人臉上興高采烈,處處洋溢著歡聲笑語。

  小木匠請香姑幫他在大船上找點木匠活干。這不算大事,香姑便去央求大哥。

  大船長有十七八丈,寬接近四丈,像一座小山,每次返航后,需要修理的活計還真不少:船縫補漏、船帆上油、船板刷漆、更換破損的纜繩和帆鎖、修補損壞的倉板,等等不一而足。

  大船是全族人吃飯的家當,是命根子,不能有任何閃失,因此,石堅伯專門安排一組人照看。這組人負責維修、保養、搶修、看護,保證大船始終保持最佳狀態,日夜不能離人。這項工作責任重大,石堅伯就安排玉堂為負責人。

  這次大船遭遇巨浪,撞壞幾處倉室的板壁,玉堂在這些內倉板壁中,隨手指點幾處,讓小木匠去修。反正內部倉室不關鍵,誰來修理並無大礙。

  大家都忙著各種活計,沒人去理會小木匠做活。

  天逐漸黑下來了,月亮早早從龍頭山升起,炊煙籠罩著村莊,點點昏黃的燈火亮起來,忙碌了一天的漁民回到家中,貧寒卻溫馨的小屋充滿歡笑聲。

  家家戶戶都備下酒肴,親人分別了半年,想念、牽挂、大海中的生死經歷——,千言萬語,已經在肚裡積攢了很久,今晚要和著酒興慢慢述說。

  酒香從村子飄散出來,整個海灣蕩漾著幸福的氣息,像過年一樣。

  這個海灣地處廣州府新會縣,這裡本來沒有漁村,石堅伯曾祖父一代,全族從內陸遷回海邊時發現了這處海灣,就把這裡作為停船定居之所,漁船白天出海打魚,晚上密密麻麻停靠在海灣,這裡就成為他們的家園。石堅做族長的這一代,才在海岸建屋打寮,上岸定居,形成村落。

  海灣里的居民都是疍民。

  疍民是水面上的居民,主要以捕魚和航運為生。他們世代以船為家,小船既是他們謀生的工具,也是一家人的居所,吃喝拉撒睡都在船上。家無定居,船行到哪裡就居住在哪裡。

  疍民生活窮苦,水裡的產出低,而且不像土地穩定,時好時壞,僅能維持最低生計,他們的日子比岸上的百姓更加窮困。最怕狂風惡浪,船毀人亡的事經常發生。

  疍民在陸地沒有土地,官府不給戶籍入冊,但魚課船稅卻照征不誤。官府不允許疍民子弟參加科舉,疍戶人失去了科舉這個進階的途徑,更沒有機會改變命運,只能世代在水面漂泊。

  岸上的農民是社會的最底層,水中的疍民比最底層還要低下。疍家人流傳著幾句詩,描繪自己的悲慘命運:

  沙田疍家水流柴

  赤腳唔准行上街

  苦水咸潮浮爛艇

  茫茫大海葬屍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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