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一曲梅花葬火海
眼下天耀邊關又吃緊,但是皇帝絲毫沒有放在心上。他從沒有動過腦子,思考如何作戰。對於他而言,兵不夠,就去民間強征;糧草不夠,就去民間強征。
「朕打仗還不是為了他們?他們不出人出錢,朕拿什麼跟人家干仗?」此前宰相勸皇帝不可借著戰爭之名橫徵暴斂,皇帝大怒,如此回應。
之後,便換了一個宰相。
今日,許多武將都回到京城上朝。他們倒不是要啟奏戰事,而是在邊關吃了敗仗,丟了城池,又不思反擊,就找了借口龜縮回京城。
皇帝雖然敢把宰相擼了,但是不敢得罪法門。聽風去哀批評他,他也不惱,只是說:「風刑主言重了。哪有一勞永逸的事,國與國之間,打打仗,很正常。」
風去哀一雙鳳眼平壓,威儀卻不收斂,淡淡地說:「戰事不涉法令法條,法門不干涉。還望各位將軍好自為之,不得屠殺已降城池中的天耀子民。否則,法門絕不袖手旁觀。」既然舉城投降,便是天耀子民,不可殺害。
與這幫人說什麼治民之道,談什麼良心和報應,都太遙遠。直接使用法門的威迫,更有效地遏制他們的濫殺之心。
風去哀話音落,一陣肅殺之氣掃過廟堂。皇帝偷眼看了一下文武百官,撞上風去哀的眼神,又趕緊看向金鑾殿的大理石地面。「風刑主說的有道理。天耀和法門休戚與共,自然事事該與法門商量,聽法門的意見。既然大地動是白霜月帶來的,那麼,就和風刑主無關。日後諸位莫再被奸人挑撥離間,中傷天耀的刑主。」
聶歡聽了,幾乎作嘔。法門佇立七百年,天耀不過兩百多年,法門何來與天耀休戚與共?不過,風去哀用眼神示意他無需反駁。
退朝之後,三人騎馬回法門。聶歡三番五次望著刑主,欲言又止。
簫沐青看在眼裡:「聶刑執,你想吐嗎?」
聶歡無奈地說:「不是……」
風去哀笑了,說:「聶刑執,有話不妨直說。」
聶歡這才說:「刑主,近來天耀邊關戰事咬得很緊。據一些在邊關查案的密驛說,天耀大勢不妙。」
「何以見得?」風去哀勒住馬,三人在竹林之中停下來。聶歡接著說:「密驛回報,這一次對戰的戎趙國,來勢洶洶且後勁十足,無論是短兵相接還是持久耗損戰,天耀都慘敗。好在戎趙國目前還是個小國,天耀家底豐厚,所以至今未打到京師。但邊關已經倒下一大片。」
「誰在守邊?是天耀最好的將領嗎?」風去哀平靜地問。
聶歡搖搖頭,說:「天耀打仗最厲害的上柱國將軍,因為打仗時沒聽皇帝的帝令指揮,私自行動。雖然打了大勝仗,但還是被皇帝以叛變為名除掉了。上柱國將軍全家抄斬,五十多口人連一條頭髮都沒留下。」
「整個天耀,就靠這一個上柱國將軍么?」風去哀皺著眉問。
聶歡面色有些尷尬:「鎮遠侯也是常勝將軍。不過……」
風去哀察覺到聶歡神色不對,問:「不過什麼?」
「他脾氣暴虐,數次在天耀傷及平民,又犯下屠降大罪,被先刑主下令斬殺了。」聶歡瞧了風去哀一眼,緩緩地說。
「該殺便殺,功過不能相抵。天耀的水土和父母養育了他,朝廷給他封官加爵,富貴榮華,子民給他無上的尊敬和特權,已經是獎賞了他的。屠降之罪,不能因功相抵。」風去哀冷冷地丟下一句。
聶歡點點頭:「當時先刑主也是如此論斷。所以無間獄里還有一位大將軍。他也是凌暴軍中,坑殺了許多新征之兵,被法門押入無間獄。前一段時間,唐顧北作亂,皇帝趁機把無間獄里許多人放了出去。但是沒有放他,估計早把他忘了。皇帝只放那些給他搜刮民脂民膏,陪他肆無忌憚尋歡作樂的人。」
風去哀瞳孔收縮,口中平靜地說:「都該死。」
簫沐青臉色一沉:「妹妹,殺戮心不能那麼重。得饒人處且饒人,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風去哀轉過頭去問簫沐青:「這些話你是從哪裡學的?」
「剛剛朝上那些官員說的。他們在你背後偷偷說,被我聽到了。他們還說,法門父女把踩別人當練武功一樣修鍊。」簫沐青耿直地說。
聶歡和風去哀沒好氣地說:「下次沒必要聽得這麼清楚。」
簫沐青翻了個白眼,腳下用力,掉轉馬頭向法門奔去。風去哀和聶歡也追上去。誰知道,簫沐青一口氣回到法門才停下來。剛到法門,他就下馬,捧著白霜月大搖大擺地回房去,剩下半天都悶在房中,不曾出來。
風去哀親自送了晚膳過去。皇甫禁名原本勸阻了,勸二人不能如此親密,畢竟簫沐青還是子獄的囚犯。
風去哀卻說:「眼下他完全忘記了過去的事,我們硬捉拿他,他勢必以死相拼,甚至可能逃走。不如等他恢復了,我勸勸他,押他進去。」
見皇甫禁名還猶豫,風去哀便安慰說:「兄妹連心,他肯定不會拋下我不顧的。」說完,就捧著晚膳離開了。
留下皇甫禁名在風中,心情一陣凌亂。兄妹連心?這是鐵了心要當兄妹啊?問過竺沙白和風刑主了嗎?他真的沒眼看這兩個冤家恢復記憶之後,該是什麼場面?
這一對,關係太亂了。她的父親,是她的殺母仇人,也是他亡妻逝主滅徒的仇人。而他,又是她的殺父仇人,又是她的母族指定未婚夫。眼下,二人又不知道中了什麼邪,非認定對方是親人。
太亂了,皇甫禁名有些頭疼。
風去哀端著晚膳來到簫沐青門外,敲敲門,房中無人應答。她正要離開,從房檐上掛下來一顆腦袋,了無生氣地盯著她。
她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她的「哥哥」?
「兄長,你這是幹嘛?」風去哀問。
簫沐青說:「房中無人,就想不到上房頂找一找么?」他一向在廣闊之地待著,即便法門的房間比尋常房間大一些,但他還是更喜歡房頂。
風去哀托著木盤,踏空而上,兩人便坐在房頂。一輪巨月升上來,就像他們在大漠中對戰時的那一輪。
「吃吧。晚些你恢復神智,要回子獄蹲著,就沒這麼好的伙食了。」風去哀示意他趕緊吃晚飯。
簫沐青聽完,心情更差了:「有你怎麼勸別人吃飯的?這不更倒胃口了?」
風去哀無所謂地說:「都是真話,看你聽不聽。」
簫沐青瞪了她一眼,把飯菜推開了:「我看著這些沒有胃口。你是刑主,我是你哥哥,我怎麼就淪落到殺人入獄呢?」
風去哀耐心地解釋:「龍生九子,各有秉性。我能優秀,不代表我兄長必然優秀。否則,這世上優秀之人不都出自一家一姓了么?」
簫沐青嫌棄地撇了撇嘴:「你這話,還不如不勸。妹妹,你實在不擅長寬慰人,以後別好意了。」
風去哀也不介意,又把飯菜推回簫沐青身邊:「多少吃一些。已經特地囑咐,給你做清淡些了。」
不止怎地,簫沐青情緒一下又低落了。他看著那盤小粥青菜,有些出神:「我印象中,我吃的不是這些。」
時不時在腦海中閃過的,奇珍異獸,在天耀不曾見過的蔬果,甚至……鮮紅的酒……還是血?
風去哀見他心情不佳,便下定決心陪一陪他:「無妨,大男人,一頓不吃倒也不會餓死。兄長,你吹一曲吧?你每次吹曲子,我總覺得看見了很多沒見過的景色,說不定那是我們的故鄉?」
皇甫禁名曾多次跟她強調,她是先刑主風間痕的獨女,自小在法門中長大。但她卻堅信,她和簫沐青之間有親人般的關聯,甚至可能是失散的兄妹,只不過風間痕有什麼顧忌,沒有說出來罷了。
就像她本身一樣,明明有一半異族血統,但是天耀卻從不知曉。
皇甫禁名被她這個說法懟得說不出話來,只好任由她去。
風去哀建議簫沐青吹一曲,簫沐青原本想拒絕,哪知一轉身,見到巨月掛在身後,心弦莫名地被觸動。
在天耀,很難見到如此大的月盤。可是在他印象中,這幾乎是經常伴隨他。他在月下一次次突破劍招的身影,浮在眼前。
他掏出排簫,吹出了一個個空靈的音。
春夏秋冬,依次在風去哀眼中展開。春梅落花,飄入撫琴之人的琴弦之中,輕輕彈撥出不屬於排簫的樂聲。夏日楊柳飄拂,柳樹下有人吹著竹笛,隨著楊柳枝條上的風飄散開來。秋日裡紅楓漫山遍野,紅葉繞著一個人的身邊飛舞,彷彿要爭著去觸碰他手上的琵琶。冬天裡,沒有白雪皚皚,沒有冰封千里,卻有一人踏著火海舞劍。
火勢越來越旺,幾乎燒到風去哀的面前。風去哀猛地從樂聲中醒過來,見簫沐青也已經停下了眼演奏,望著明月不作聲。
深邃的樂聲,穿透了山水樹林,落入了笑先生耳中。
他聽著聽著,忘記了手上的活,怔怔地,兩行熱淚流下來。
那是回不去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