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夕波紅處近長安
長安三月,鶯飛草長裏的暮色溫柔如水。
光德坊內,裴府的大門推開清亮的音色。
正在回廊裏托著腮幫出神的裴南歌驀然抬頭,滿眼含笑地低聲數著來人的步子,聲聲都似在她心尖上翩翩起舞,甚至不用等到來人說話,她已然流暢地轉過身,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漸漸走近的俊逸身姿,笑嗬嗬地輕喚了一聲“五哥”。
正在整理衣褶的綠袍男子不由一頓,抬起眼來驚詫地看著她:“撞邪了?”
裴南歌“哼唧”一聲搖搖頭。
“沒撞邪?”他微微蹙眉,“看來一定是闖禍了。是不是又放了巷口陳老夫子養的黃雀被他念叨?”
裴南歌依舊笑著搖頭:“陳老夫子上個月就搬了。”
“這決定不錯,離你遠,”男子挑眉,“還是你又帶隔壁小孩逃課被他娘親逮個正著?”
裴南歌還是隻顧著笑:“那小子在南郊練騎馬呢,他改誌向要考武舉!”
“嗯,定是被你折騰得不學無術沒法子了,”男子眯著眼,“說吧,你今兒到底惹了什麽麻煩?”
裴南歌聞言終於委屈地撅起嘴,學著大理寺其他下屬喚他的方式又添了幾分她獨有的嬌柔:“冤枉啊蕭司直,小女子哪有這般折騰的本事,而且您可真是過河拆橋呐……”
她撒嬌的對象正是當今大理寺正六品司直蕭武宥--蕭妃娘娘的侄子,家中行五,四位姐姐都嫁得好人家,算得上是顯赫的世家子弟。
蕭武宥慣常地別開眼,淡淡道:“你那鼻子的確幫了大理寺不少,算起功勞來,差不多比得上刑部那幾隻黑犬。”
裴南歌覺著他這話裏的比喻有什麽地方不對,可一時也想不出究竟是哪裏不對,也就笑嗬嗬閃到他身側,順勢挽住了他手臂:“五哥,聽說大理寺進了新人?”
蕭武宥斜眼看了看她,牽起唇角笑得勉強:“繞了這麽半天,原來你要問新來的九品評事李子墟?”
“哪呀,這可是蕭司直您帶頭繞的彎子呢,”裴南歌嬌嗔一聲拍開蕭武宥手臂,略微揚起唇角卻帶著不屑:“聽說他是大理寺有史以來年紀最小的生員?五哥你可能還不知道,坊間傳言就差把他說成是天神轉世了。”
蕭武宥抬手一撣衣袍,麵色如常:“外麵怎麽傳?是三頭六臂還是力能扛鼎?”
裴南歌撅著嘴輕哼出聲:“外麵的把他捧上了天,把他在科舉場上的威風勁說得活靈活現的。不過五哥你放心,我才不信他那些呢!想當初你可是辦完十九歲生辰宴後就走馬上任,肯定比他威風!”
蕭武宥聞言隻是輕聲笑起來,伸出手彈了彈她的額頭:“就你記性最好。”
“他能有五哥功夫好?”裴南歌拍掉他停在自己頭頂的手,“哼,沒個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敢進大理寺?誰不知道大理寺選官的第一要求就是扛打耐磨!在大理寺當差的人誰不是腳下生風、不怒自威的?”
裴南歌轉了個身,每每說到大理寺,她總是比旁人興奮:“曆任寺卿有哪位不是單槍匹馬地龍潭虎穴闖過一遭回來的?那姓李的讀書再有本事又能怎麽著,在大理寺能不能有出息呀,還得看真本事!”
“人家李評事好歹是榜上題名的學子,你莫要輕看他人。”即便她的話稍顯誇張,但蕭武宥不得不承認她裴南歌果然是出生大理寺世家,對大理寺的理解透徹深刻。
本來隻是蕭武宥的一句謙辭,聽到裴南歌的耳朵裏卻多了別的味道。她登時就聯想到蕭武宥因為蒙受門第庇蔭到任大理寺之後所受到的冷嘲熱諷,再與眼下李子墟的受人吹捧一對比,怒火也就順道被點燃了。
“榜上題名又怎地?五哥你若是考科舉,準比他好千倍!”她背起手滿是驕傲的仰視著蕭武宥,“誰知道他是不是一個隻會讀書的草包?我算是看明白了,那些傳言無非就是那些無權無勢的偽君子們妒忌你的出生比他們矜貴!”
“南歌,”蕭武宥揚聲止住她接下來的憤憤不平,搖了搖頭微微一笑,“這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難免,道不同不相為謀也就是罷了。”
“人之常情?”裴南歌眼底盛滿嘲諷,“放眼整個大唐,誰人做官做到你這樣拋家棄姓的地步?這也叫人之常情?”
“南歌,”蕭武宥笑意漸斂,溫聲的話語帶著低沉的認真,“你知道的,我與蕭家斷絕關係並不僅僅是為了在大理寺避嫌……”
“我當然知道!”他還沒有說完,就被裴南歌迫不及待地阻止了接下來的話,她當然知道蕭武宥與蕭家斷絕關係的原因不止是因為門第庇蔭所帶給他的壓力,可是另外的那個原因,裴南歌覺得不提也罷,因為每每說起,就不得不提及蕭武宥那段已成過往的感情,而那個過往,就是在剜她裴南歌的心。
蕭武宥進大理寺不過五個年頭,現如今已是正六品司直。在裴南歌看來,即便他當初確實因門第庇蔭封了官,但往後吏部的嚴苛考核卻都是憑借他自己努力取得的成功,與他身後的世家大族無關。
她不由自主地垂下頭來掩飾自己的難過:“你看得通透,可我卻不如你。你的能力早已有目共睹,而且你早與蕭家斷絕了關係,你並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大理寺的事,那些人憑什麽排擠你。他們這麽小氣迂腐,活該他們出身就比人低……”
“南歌,出身並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蕭武宥低聲喚著這個比他小了十來歲的姑娘,她的愛憎分明一直以來讓他感動也讓他無奈。
他似乎有很多的事情想要說明白,可最後他隻是淡淡笑著,“這些年來,真的很感謝裴寺卿和你。”
裴寺卿是裴南歌的祖父,從三品的大理寺卿,也是大理寺中最賞識蕭武宥的人。裴家也算是望族,當年與蕭家薄有交情,裴南歌雖自小就與蕭武宥相識,但二人真正親近是在蕭武宥任職大理寺後。
蒙受門第庇蔭的蕭武宥遭到大理寺庶族同僚的排擠,那時候蕭武宥因某些私事與蕭家產生了嫌隙,又為了拜托蕭家的光環繼而證明自己,一怒之下與蕭家斷絕了關係。無論他的身世背景如何,大理寺卿裴衡都對他非常器重,他也因此與裴家爺孫倆格外親近。
裴南歌有時候會覺得,不會有人比她更能與蕭武宥惺惺相惜,就有如蕭武宥蒙受了她的祖父莫大的關照,卻無法輕易開口說出那聲沉重的“謝謝”一樣。
她垂下頭,默默將眼角潤濕的酸澀咽回喉裏,努力擠出了些許笑意來與他打趣:“既然五哥感激涕零無以為報,不如就以……”
“以身相許”四個字還沒說出口,蕭武宥就出言打斷了她:“今日做的什麽菜?”
他的臉龐帶著慣常的微笑,盡管他們彼此都清楚這隻是一句玩笑話,可他還是覺得對於這樣一位執著的小妮子,連玩笑的間隙也不應該讓她看到任何希望。
裴南歌一怔,抬頭望向他含笑的眼眸,盡管已經明白她的意思,她還是跟著他一起笑:“熬了雞肉粥,最近阿翁總說沒胃口,我的手藝正好派上用場。”
蕭武宥終於笑出聲來:“南歌,再過幾月你就及笄了,隻會做雞肉粥,似乎不見得會得到長安才俊們的喜愛……”
裴南歌眼角微微翻動,片刻前才開始忙著擺放碗筷的手重重擱下,也回敬了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真是對不住了,蕭司直,寒舍沒有預備您那一份,勞煩您出門直走回大理寺吃飯,不過走之前呢,勞煩您告知小女子,大理寺究竟是堆積了多少年的陳年舊案,為何我阿翁、你們的裴寺卿這麽晚了還沒回家?”
“裴寺卿今日麵聖求請告老還鄉,”蕭武宥望了一眼門口的方向又回頭看向裴南歌,“我們都覺得有些突然,你以前也沒聽他提過?”
桌案上的碗碟已經擺放得整整齊齊,裴南歌卻因為他的這番話愣了片刻,隨即誠懇地搖了搖頭:“我隻聽他說想去淮南看望叔祖父,我以為他是焦心叔祖父被貶一事……”
稱得上是長安望族的裴家,近來的日子也不好過,先是裴南歌的叔祖父當朝宰相被一貶再貶,再是裴寺卿過手的幾樁案子都與長安權貴有關,稍有不慎就可能得罪某個世家大族。
對於裴家的這種處境,蕭武宥也已了然,他輕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辭官未嚐不是件好事,現下朝中局勢對裴家不大有利,以退為進方為上策。”
“辭官當然好,這肯定又是你們說的黨派紛爭,叔祖父為官盡忠盡責,如今一把年紀卻被貶去了淮南道,”被拍著肩膀的裴南歌抱著手臂嘟囔,“阿翁他斷案公正卻不得不辭官避世。我不懂怎麽為官為臣,但我就是想不明白,所謂的庶人和士人都是大唐的子民,為什麽一定要勢不兩立呢?”
蕭武宥試圖說些什麽,還未待他發出聲音,裴府的大門再一次被清脆的推開,疾奔的人影閃到他們跟前,裴南歌認出來人正是大理寺的薛主簿。
她還未來得及打聲招呼,薛主簿低沉的嗓音就在裴府炸響一聲驚雷:“司直,趙侍郎家中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