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庖丁解牛（上）
星空燦爛，月色如緞。
月華下九天玄女瞥見將離臉上那紅紅的手指印煞是清晰，心下微微一軟，也不再計較他的稱呼，淡淡地道：「將離公子，如此星空如此夜，你不在房中陪佳人安睡，四處亂逛所為何來？」
將離想到九天玄女學究天人，定然能為他解去一些心中妄念，當下不禁起了請教之心，垂首道：「姐姐明鑒。如或長夜不安，心念紛飛，如何懾服？」
這句話出自禪宗經典《五燈會元》，其意講的是心中有妄念，心神不定，思緒如走馬，怎樣去降服？
將離熟讀百家經典，對佛理也是理解甚深，早知佛經對此句話的回答是：「卻將紛飛之心，以究紛飛之處，究之無處，則紛飛之念何存？」只消做到「境智俱寂」，便可「心慮安然」。
然則他身為紅塵中人，並非看破世事的有道高僧。如何做到佛門的四大皆空，如何做到諸法空相，如何做到空無自性？
正是知其意而不通其道，於是便向九天玄女問了出來，他覺得九天玄女定能給出不同答案。
九天玄女面無表情，說道：「你會這般問，原也不稀奇。我且先問你，你可曾有自己的理想？」
「理想？」將離聞言一怔，心中泛起前世一些久遠的記憶。
那時他是聞名天下的國學教授，胸中亦有萬千豪情。他的理想便是教書育人，讓桃李滿天下，讓國學流傳萬世。
而今時過境遷，到了這仙界，那理想再也沒有了立足的土壤，也就不再想起了。心中時感茫然，只覺若能在瑤池安然老去，陪著鸞兒鳳兒過得一世，也就罷了。便是後來有了些修行的追求，又聽聞仙路崎嶇、你爭我奪，便又熄了那份心思。
九天玄女自顧言道：「蓋因你日日沉迷於溫柔仙鄉，汲汲於兒女情長，自然是英雄氣短。你心中沒有自己的『道』，沒有自己堅持的理想，心中茫然，心魔便起。你頗通詩書，也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只消有了目標，並為之堅定不移地走下去，便可逐退諸般雜念。心志既堅，諸魔難近。將離公子，你難道便想如此空活一世么？」
將離蹙了蹙眉，他如何不知此理？但他為人謙和淡然，又是一介凡人之身，在這寸步難行的仙界之中，實難讓他有何不顧一切為之奮鬥的目標。於是沉吟道：「請姐姐賜教。」
九天玄女冷然道：「哼！大丈夫立身於天地之間，當提三尺青鋒，廓清天下，橫掃六合，蕩平寰宇。叫山河辟易，四海清平；叫天下平定，百姓安居；叫三界安寧，邪魔授首。如此方不負來這世間走一遭，豈可碌碌無為，空老於林泉之下？」
將離咬了咬下唇，心道：「這或許是你的理想，你的目標，卻不是我的。我生平只喜詩書，探求世間真理，豈會有這般遠大的理想？」
這當兒卻不敢說出來，悻悻地道：「將某一介書生，這打打殺殺之事，終不為我所喜。妄殺一人，已是不該，這等理想，何止要殺千千萬萬之人？終究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姐姐這等高見卻對將某言說，不異對牛彈琴。」
九天玄女似是早知他會這般說，神色絲毫不變，說道：「那你心中可有不顧一切想要守護的東西？」
一張張如花俏顏在將離心中掠過，其中有火鳳青鸞，有瓊英仙子，有眾位花仙子，最後竟還有白玉雕像和九天玄女。當下猛一點頭，昂聲道：「我有。」
九天玄女道：「難道那不足以成為你的目標么？」
將離猛得一顫，這句話兒便如狂風過境，使撥雲霧而睹青天。不禁喃喃道：「足以！足矣！」
這個「以」和「矣」，音同字卻不同，這刻他說出來似乎全無二致，九天玄女卻能聽出其中的區別。
九天玄女卻是嗤的一聲，神情未有半分笑意，冷冷地道：「似你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書生，拿什麼去守護你想要守護的？你可知三界之中，遍地危機；九幽黃泉，亦有妖魔亂世；九天之上，又有天道更易。你道瑤池便是仙界凈土么？但憑你書生意氣，能頂得何用？大亂將起之時，第一個死的便是你將離公子。」
將離只聽得氣往上涌，似是想到了什麼不堪的情景，當下薄怒道：「在那之前，將某總是先死一步。有心無力與不做不為，終不可混為一談。」
九天玄女回想起適才他撞向柱子的那份決絕，卻也相信他的話兒並非虛言。
心頭軟了一分，言語卻仍是那般諷刺，道：「果然是豎子不足與謀。死有何難，兩腿一蹬也就去了。就你將離公子不畏生死？好了不起么？你道死了便可問心無愧，卻從沒有想過好生活著為之奮鬥，讓有心無力變成有心有力呢？」
將離聞言臉色紅了幾分，訥訥道：「姐姐教訓的是，然則姐姐也說將某手無縛雞之力。將某不通修行，不曉武藝，不知力從何來？姐姐可有以教我？」
九天玄女道：「你雖是凡人，在這仙界難以修行，卻也並非毫無法子。只是這條路甚是艱難，若無堅如鐵石的決心，那便不提也罷。」
將離想到心中想要守護的一切，心道：「比起那目標，我一己好惡當真不值一提，總要努力一番才是。」
當下咬牙道：「還請姐姐賜教。」
九天玄女點點頭，語氣軟了那麼一絲，說道：「我本就受人所託，要教導於你。即日起，你每日卯時初刻來披香殿跟我習練武藝。你且聽好了，但有片刻延誤，此事便即作罷。到那時，便是娘娘開口，也休想要我回心轉意。」
說著她手一揮，一本書落在將離面前，又道：「現下已近寅時，你尚有一個時辰來讀此書。」
言畢也不停留，徑自離去，迴轉披香殿中。
將離痴痴望著那清麗無方的淡綠身影消失於殿門處，不禁又轉向玉像瞧了幾眼，這才閉上眼眸，想道：「原來已是寅時了嗎，適才對著玉像發獃，竟絲毫不覺時間流逝。玄女姐姐說受人之託，想來那人便是瓊英姐姐了。我自當好生習練武藝，可不能辜負了她一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