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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水月鏡花(上)

  渡厄真人又是一揖,這才坐下,緩緩道:「分說此事之前,先懇請將相公回答老朽幾個問題。」

  將離正容端坐,道:「真人,請。」

  渡厄真人道:「若有一人,做了一件對你不住,讓你一生無法原諒的事,此人當不當殺?」

  將離略一思索,道:「當殺。」

  渡厄真人也不覺異,問道;「為何?」

  將離道:「既是無法原諒,定然罪大惡極。又是對我不住,顯然錯全在他。君子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是故當殺。」

  渡厄真人點了點頭,又道:「若此人與你不是親人,勝似親人。更是你從小一手撫養,瞧著長大。你待他視若子侄,他也視你如父,當不當殺?」

  將離道:「當殺。」

  「為何?」

  將離道:「君君父父,這父子之道,亦如君臣之道。亞聖云:『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以臣事君尚且如此,何況是以父待子。此人不以父恩為念,更是罪加一等,是故當殺。」

  渡厄真人又問道:「若是殺卻此人,會讓你的妻子傷心欲絕,更有可能會因此輕生,那又當不當殺?」

  將離眉頭登時蹙起,再也無法如先前那樣不假思索。他早已知曉渡厄真人的疑惑定是難以解答,卻不想才區區第三問,已然讓他感覺刁鑽之極。

  這當兒他細細思索了一番,渡厄真人也不出言打擾。

  良久,他輕聲道:「當殺。」語氣卻再不如方才那般堅決。

  渡厄真人道:「為何?」

  將離緩緩道:「莊子云:『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真人說她有可能會因此輕生,那當也有可能不會。如此後果,只在兩可之間。聖人亦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可見天道有常,死生由命,人力斷難相違。若是她真這麼死了,那也是命數使然,須怨不得旁人。是故當殺。」

  渡厄真人深深瞧了將離一眼,又道:「若是在此之前,是你先做了一件極其對你妻子不住的事。她若因為你殺了此人而輕生,那你又有何顏面與她相見於九泉之下?終其緣由,此人犯下此等罪行,也是緣自你犯錯在先。你本就對你妻子不起,又讓她傷心欲絕而死,更是罪惡累累。如此,又當不當殺?」

  「這……」將離咬住了下唇,心知此處便是問題的關鍵之處了,於是再次陷入了沉思。

  這一次,他足足思索了一個時辰有餘。

  渡厄真人手裡的茶水已然添了好幾回。但他也並不出言打擾,他想了幾百年想不出答案的問題,如何能讓人數個時辰之間給出答案?

  眾女也都閉口沉思,這等刁鑽的問題,當真不易解答。

  將離忽而端起茶水飲了一口,只覺茶水尚溫,顯是中途已被人換了幾回。他不禁望向菡萏芍藥,兩人也在注意著他,視線相對,不由對兩人露出笑容,兩人也是回以柔柔一笑,內心登感滿滿暖意。

  他又對渡厄真人道:「將某心中已有了答案。還請真人將前塵後事先行一一道來,且看與我心中所思是不是相同。」

  渡厄真人幽幽一嘆,道:「也罷。此事雖難啟齒,但老朽時日無多,這便厚顏向將相公道明緣由。」

  當下渡厄真人蒼老的聲音在鑾車中響起。

  「老朽本是昆崙山中散修,生平酷愛書畫,甚少與人爭鬥。約摸是在七千年前,憑藉山中濃郁的仙氣與參悟弱水的玄異,終修至天仙之境。便是那時,老朽偶遇一位剛剛修成人形的鹿妖小童。我見那小童眉清目秀,雖是妖物,卻心性純樸。想到山中孤寂,不由起了收徒的心思。得了徒兒之後,老朽平日教他修行,待他如同子侄。而這小童亦是乖巧,事我如父。」

  「老朽於這弱水之畔結廬而居,日日寫字畫畫,閑來教教徒兒。如此過了一千多年,小童雖是妖族,生長緩慢,卻也漸漸長大成人。忽有一日,有一道友來尋老朽,言道有一上古大能的洞府遺迹現世,相約一同前往探秘……」

  「說來那也是老朽的仙緣所至。便是在那一回,老朽尋到了上古大能所遺留的一根『上皇金筆』,更邂逅了一位美貌女子,后又與之結為道侶。其過程雖是九死一生,可這結果亦算得上美滿。老朽資質平庸,又是以書畫入道,原本天仙之境已是畢生極限。可得了這『上皇金筆』之後,原先的書畫之道竟是一日千里……」

  「我與道侶便在昆崙山中居住兩千年,兩人恩愛融洽,夫妻感情甚篤。徒兒又乖巧孝順,當真其樂融融。而得了神筆之助,老朽的畫道進境極快,竟是隱隱到達金仙境關隘處,只待心有所悟便可立成大羅金仙。只是這金仙關口突破起來絕非易與,老朽終日畫畫,苦苦尋求突破之法。如此又過去數百年,卻始終不得寸進。有一日,老朽偶見九天玄女娘娘座駕飛過昆崙山某處,隱約見得娘娘那絕世風姿,不由心中一動,尋思平日所畫多為風景、山水,何不試試畫畫仙女?或有不同感悟亦未可知。此後,老朽以道侶樣貌作為參照,每日畫風格不同的女仙,足足畫了五百餘年。許是水到渠成,終有一日,老朽畫出了一幅奇異的仙女圖……」

  「那畫中女仙樣貌與老朽道侶有五分相似,可又美上許多。而那畫竟似有了神韻,只覺畫中女子下一刻便會活將過來,離畫飛走……畫成之時,老朽頓入金仙之境。可老朽為畫中女子容光所攝,竟是絲毫不覺歡喜。自那以後,老朽日日盯著畫中女子,越瞧越是歡喜,越瞧越是放不下,便是連睡覺亦是想著她,再也沒有心思修行……如此由愛生敬,由敬成痴。老朽不僅荒廢了修行,連道侶亦是冷落一旁,再難如往日那般待她。待得後來,對她與徒兒竟是完全不聞不問,一心只想著畫中人兒能活過來。而老朽的形貌日漸衰老憔悴,不出數百年,已是鬚髮蒼蒼,一副老邁之象,而此時老朽渾然不覺。」

  眾人聽到此處,只覺此事大是荒唐,完全無法理解。眼前這老者竟是愛上了畫中女子,生平所遇之奇,實以此時為最。

  將離卻是雙眉深凝,只是瞧著渡厄真人不語。

  渡厄真人目露迷惘,繼續言道:「終有一日,老朽偶然發現我那冷落多時的道侶與徒兒,竟是背著老朽行了苟且,做下了無可饒恕的錯事……當時老朽心中惱怒自不用提,兩人心懼老朽責罰,一起棄了老朽躲將起來。只是老朽心念畫中之人,對二人離去竟是未有過多責問。直至四百年前,老朽無意間行過弱水,從水中倒影瞧見了自己年邁不堪的形貌,方始如天雷殛體般猛然醒悟過來。此時方知自己乃是陷入佛家所言之『魔怔』。而老朽數千年苦苦所求的竟是永不可得的鏡中之月、水中之花……」

  說著一行濁淚自他目中滑落,顯是對前事悔恨已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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