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不羈之心(下)
目光有些閃躲地側了側頭,不料正對上菡萏仙子那雙嫵媚的桃花眼正盈盈望著他,水潤的眸子里泛著絲絲他看不懂的意味。
於是轉而抓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蹙眉道:「那弱水呢?我知弱水環瑤池而過,也曾遠遠瞧見過。若是有甚陰煞氣息,豈不是十分危險?這鸞兒和鳳兒每日跑去弱水沐浴,真箇叫人擔憂得緊。」
芍藥仙子道:「娘娘威能無邊,奪天地造化自是不在話下。她以大神通於瑤池周遭設下禁制,逐退弱水中的陰煞氣息而只留下純正的玄陰之氣用以滋養蟠桃仙樹。似此聖人手段,已非我等小小花仙所能察之了。」
「這弱水聲名遠播於三界,與中央天庭的無定天河、九泉深淵的幽冥血海平齊。弱水上方的陰煞氣息尤為濃郁,但凡遇上什麼仙家法寶抑或是帶有仙靈氣息的靈物,即會侵蝕其仙氣,分離其構造,端的是兇險已極。不論是仙、妖、人、獸,若不幸落入弱水之中,任他法力通天,也會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萬載修為一朝盡喪。」
「可即便如此,公子也勿須擔心。龍鳳之屬身為洪荒血脈、太古遺種,先天自帶一縷天道鴻蒙紫氣,因此不懼弱水中的陰煞之氣。以弱水灌洗羽毛對她們而言也是大有好處。」
言畢又見芍藥仙子手中多出個琥珀葫蘆,朝他面前一放,笑道:「這葫蘆內中另有一方小世界,能容納頗大一池弱水,公子可用它裝些弱水帶在身上防身。若是邂逅什麼精怪猛獸,持著葫蘆朝它潑將過去,可保無虞。」
將離連連擺手,急忙道:「不妥不妥。將離一介書生,要這等兇惡之物作甚。我雖不通仙界之事,但想來即便是妖精猛獸,修行也自不易,豈能輕易取人性命。這弱水如此凶煞,大幹天和,姐姐也不可輕易使用才是。」
芍藥仙子輕頷螓首,朝他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只伸手輕輕一撩,那琥珀葫蘆就不知道被她藏於何處了。
她又笑道:「可若是哪一日公子不幸孤身遇上猛獸,它要吃你,該當如何是好?」
將離脫口便道:「好端端的它要吃我作甚?」
此言一出,將離自己也怔了一怔,微微有些窘然,心道:「這話說的好生愚蠢,倒顯得我好像是個書獃子一般。猛獸食人,又哪裡需要理由來著。」
果然兩位仙子咯咯嬌笑了起來,又怕吵醒了青鸞,強行壓制著笑意,嬌軀顫抖個不停。
將離微微低下頭,小聲道:「它要吃我,我……我敵它不過,叫它吃了也就是了。更何況,不是還有鸞兒鳳兒保護我么。」
芍藥仙子悄悄伸手朝自己腿上用力擰了一把,微微吃痛之下,方才忍住了笑意,柔聲道:「公子,這仙界之中絕非如你所想象的那般和氣融融。修仙從其本質上來說就是逆天而行,強行掠奪天地靈氣為己所用,是故本為天道所不容。豈不聞『順天者安,逆天者勞』?」
「塵間凡人勞碌一生所求不外金銀錢財、權利美色之類,可修仙中人求的是大道,圖的是長生,抑或是仙人權威、仙家地位。其兇險之處比之凡間爭權奪利,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昆崙山有西王母娘娘神威護佑,所以獨處仙界一隅如同世外桃源。但要出了此間,偌大的仙界為了一方福地、一件法寶、一株靈藥、甚而一絲氣運而殺人奪寶者,直可謂屢見不鮮。」
菡萏仙子原本一直笑吟吟地安靜傾聽,時不時頷首表示下贊同,可聽到芍藥仙子這番話,當即不滿地蹙了蹙眉頭,薄怒嗔道:「姐姐,你跟公子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兒作甚!恁的憑空污了公子耳朵,實是不該!」
芍藥仙子咬了咬櫻唇,想要出聲反駁,但又想想她說得極有道理,覺得自己著實不該讓公子知曉這些污穢之事,登時心下歉然。
小聲地道:「是芍藥欠了些思量,口不擇言,這便向妹妹賠罪了。可公子是仁善之人,我也是怕公子什麼都不知道吃了暗虧……」
菡萏仙子先點了點頭表示諒解,又哼了一聲,說道:「公子又不會離了崑崙,有我等在,哪裡會讓公子吃什麼虧了。」
芍藥仙子瞥了她一眼,當即閉口不言,暗暗自責。
將離又是怔住,他雖是天生三分女相,較之尋常美貌女子尚且尤勝數籌,可他的一顆心卻是純正的丈夫之心,哪裡會有這般精貴到連幾句話兒也承受不住。
他生平承的是先賢聖人之訓,秉的是胸中浩然正氣。為人雖是和善,但也絕不迂腐;心中傾慕的是先秦豪俠快意恩仇。
雖然他自己做不到先秦豪俠那般睚眥之仇必報,一飯之恩必償;匹夫一怒血濺三尺,視人命如草芥,卻不代表他不心生嚮往……
當下直是搖頭不已,輕聲吟道:「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太白這一首《俠客行》,寫得當真是氣沖霄漢、豪氣干雲。歌頌的是侯贏、朱亥兩位俠客與信陵君結交,重信然諾而輕生死的英雄事迹,正是將離心頭所慕。
可嚮往歸嚮往,若要叫他去學這些豪俠的殺人之藝,他是不屑又不願的。
當下他又說道:「禽獸尚且同類相食,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爭鬥,將離自然明白。這殺人取寶之事雖不為我所喜,姐姐卻也勿須諱言。只不過丈夫行事有所為、有所不為,我亦只需秉承己心,他人如何行事與我何干。」
兩位仙子皆是聽得怔住,久久不能開口。這方天地並沒有李太白這個人,但不代表她們聽不懂這首詩中的含義。
讓她們意想不到的是,公子如此文靜的外表下,居然遣藏著一顆狂野不羈的心……
這一刻兩位仙子美眸直往將離臉上瞧個不停,只覺公子往日的形象都變得模糊起來,不知道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將離低下頭,目光只盯著兀自酣睡的青鸞,一邊拍著一邊輕聲道:「兩位姐姐為何這般瞧著我,我哪裡說得不對么?」
菡萏仙子鳳眉一挑,道:「我瞧公子既對打打殺殺之事頗多不屑,何以又吟得出這般詩句,當真……當真矛盾得緊。」
將離搖了搖頭,正色道:「這並不矛盾。重信然諾殺人和為了利益殺人是兩回事。將離自己不喜殺人,也殺不了什麼人,卻並不是反感所有的殺人行為。如那侯贏、朱亥等輩,他們的行為雖稱不上什麼正義,但那也只是為了他們自己心中的道義,將離心下只感欽佩。可為了利益去殺人的話,我只能是恥其行而鄙其人了。這麼說兩位姐姐可聽的明白?」
頓了頓,他又深深嘆了口氣,道:「日前將離做過一番思量,原想懇請玄女姐姐賜下凡人修仙之法,以圖增些壽數陪伴親人。不料將離還是想得差了,多活些年歲當真有那麼打緊么?若修仙都要這般殺人取寶、爭來奪去,我瞧這仙啊,不修也罷。由是可見,世間不如意事十多八九,先賢誠不我欺。」
他輕柔得撫摸著青鸞的秀髮,聲音有些飄忽不定,又道:「兩位賢妹單純懵懂,將離既身為她們的兄長,自有責任讓她們明白生而為人的道理。否則哪怕是徒自苟活萬年,失卻了為人之心,叫兩位賢妹白壁蒙羞,那便是萬死難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