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張修被一不明身份之人用擀麵杖虐殺的場景使得米秋野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上次夢到他被人用調羹砸。
上上次是給人扔進水缸里溺。
上上上次……應該沒有了,那個時候師父還活著。
已經懶得去想自己怎麼會夢到這些詭異的場景,伸了個懶腰,米秋野微微睜開雙眼,卻被正午耀眼的陽光晃得又睡了過去。
平時都一覺睡到下午的他,今天還是起猛了。
翻來覆去,睡意全無。米秋野坐起身來,望著牆角的木箱,裡面放著自己許久未曾穿過的天師道治頭大祭酒黃布長袍(阿如意:沒錯,就是封面裡的那一抹黃色。米秋野:你不是熱血搞笑風嗎?封面搞那麼詭異干毛?阿如意:呃……這才第一章,能不能對我尊重點?),思索片刻,最終還是披上了手邊的破袍子,到東廚喝了口水,便出門朝市集的方向信步走去。
時值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四月十八。
陽光和煦得恰到好處,走在這座生活了八年的南鄭縣城(漢中郡治所)里,時不時便有熟絡的人迎面而來,言語之間,米秋野的心情也漸漸變得愉悅起來。
「米娃兒~許久未見,別來無恙?」一聽稱謂便知,這是熟知自己出身來歷的百姓——熹平六年(公元177年)秋,五斗米教時任教主、嗣師張衡(張道陵之子,張魯之父)於隱居的山野田間發現一隻米筐,筐里盛著小米,其間躺著一個熟睡中的男嬰。張衡大喜,認定此子必為米中所生,與他們五斗米道極為相契,當即收其為義子,還指米為姓,為他取名「米秋野」。
一晃眼,二十二年轉瞬即逝,當年的米嬰如今已是風度翩翩、容貌俊朗的弱冠青年,倘若嗣師張衡能活到現在,看到義子這般模樣,想必會十分欣慰吧。
「大祭酒,可否傳小人幾招兒驅魔降妖的道術?」謙卑而敬畏的語氣,米秋野甚至都不用抬眼觀瞧,便知道這句話定是出自於某位見證過自己光輝歲月的道中弟子。
回想自己自幼學道的經歷,稱得上天賦異稟,又深得教中地位崇高的米師張修指點,十四歲便主動請纓參加了師君,也是自己兄長張魯討伐蘇固的漢中攻城戰。
是役,米秋野初登戰場,表現得極為英勇,他施展生平所學,口中念咒、腳下生風;左手天師符、右手桃木劍,雖險象環生、腿部中箭,卻仍以「定身法」等精妙道術隨軍從側翼突襲敵人,作為奇兵大獲成功。張魯、張修軍最終攻下漢中城,斬殺太守蘇固。
經此一役,米秋野憑藉著戰場上的傑出表現,以及自家人的身份,榮膺五斗米道「治頭大祭酒」一職,兼管五斗米道「二十四治」(傳教點)中鄰近總壇陽賓士的「鹿堂治」,一時間風頭無兩。不過,鑒於他年紀尚幼,具體的訓導、傳教事項全都交由祭酒李休(字子朗)負責。
然而,風光背後也伴隨著無盡的傷痛。在這漢中城裡,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對他崇敬有加,有些甚至視其為不祥之人,見他遠遠走來,會立即繞行,還會在背後竊竊私語,惡毒的眼神令他如芒在背。米秋野雖然很不舒服,但也無能為力,他很清楚這些人如臨大敵的原因:自己當年隨軍出征,一味地狠沖猛打,傷害了不少漢中百姓在軍中的親友,而天師道作為外來入侵者,雖然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卻招致了當地一部分百姓的厭惡。
此戰距今已有八年之久,然而這股厭惡之情始終縈繞在某些人的心頭,怎麼也化解不開。
事實上,反抗與復仇從來都沒有中斷過,這讓他不禁想起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就在原太守蘇固死後的第三天夜裡,戌時左右,米秋野正在米師張修的大帳里,由師父相助治療膝傷,原蘇固手下主薄趙嵩、從事陳調突然率領百餘賓客夜襲張修軍大營,來為蘇固報仇雪恨。
當時的形勢極為兇險,敵人人數雖少,卻各個視死如歸,勇不可當。帶頭人趙嵩更是一人一劍手刃十餘人,單槍匹馬闖入了中軍大帳,米秋野本人、張修以及兩名近侍倉促應戰,趙嵩口中發出奪人心魄的震天吼聲,以一敵四,竟不落下風!米秋野瞅准機會,施了一道「定身法」在他身上,正心中暗喜,卻驚詫的發現趙嵩只是稍作不適,便立刻恢復了此前的驍勇。
「真是活見鬼了!」米秋野大驚失色,趙嵩卻瘋了似的撲至眼前,劍中帶拳,結結實實地打中了他的胸口。米秋野直挺挺地飛了出去,體內翻江倒海彷彿五臟六腑都被震碎了一般。眼看著兩名近侍逐一倒下,所有人都已命懸一線,張修突然單膝跪倒,乾瘦的身體蕩漾出黝黑暗黃的煙霧,只見他左掌撫地,一股從未見過的凌厲道氣自右手食指指尖激射而出,正中趙嵩眉心!
中招后的趙嵩棄劍抱頭,放聲慘叫,這時帳外援兵趕了過來,終於將他亂刀砍倒。張修一招制敵後,竟渾身顫抖,進而狂咳不止,看到趙嵩已死,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暈了過去……
經此一役,米秋野居然變得名聲大噪,不明真相的群眾彷彿身臨其境一般,把他鏖戰趙嵩並最終取勝的故事編得驚心動魄,扣人心弦。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到最後他竟成了打敗趙崇的抗敵英雄,以及漢中百姓口中的「得道之人」。
只有他知道那一晚所經歷的窘迫和危機,他更加清楚,自己才不是什麼得道之人,因為真正的得道之人,絕不會淪為攻城略地的武器。要知道,祖師張道陵在奠定天師道(即五斗米道)思想基礎的著作《想爾注》里,毫不掩飾地痛斥了戰爭為人民與國家所帶來的傷害,還極力地宣揚了避免戰爭的重要性:
「兵者非道所喜。」
「兵者非吉器也。」
「以兵定事,傷煞不應度,其殃禍反還人身及子孫。」
……
類似的言論還有很多,統稱為「斷兵思想」,充分表達了張道陵對於戰爭的深惡痛絕。不過,米秋野雖然年幼,卻善於思考,關於這些言論,他有著自己的獨到見解。
米大祭酒認為,斷兵思想更適用於大一統的和平年代,例如漢初,而現如今洽逢亂世,想要生存就必須拿起武器。為了能讓大哥張魯擁有一塊安心佈道的立足之地,他甘願淪為一台冷酷無情的戰爭武器,即使沾滿鮮血,不守道誡,以至無法長生,他也無怨無悔。畢竟,如果沒有張家對他的收養,自己恐怕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餓死在益州的山野田間了。
米秋野作為一個整日里研習經文、施行善事的虔誠教徒,為了讓自己的信仰得到傳播,不惜投筆從戎,毅然加入軍隊,這種捨身取義的行為,為他贏得了教團內部的無限讚譽。然而這麼多年過去了,往日的讚譽聲逐漸被類似「躺在功勞簿上」的詆毀所取代,甚至還不乏惡語中傷,每每回想起這些得失,都令他不禁心生感慨。
正暗自唏噓著,身後一人冷不丁地在他耳邊叫了聲:「老大!」
這分明是一個現代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