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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故人西辭黃鶴樓

  三月,上冬少雪,春寒料峭。

  到了月末土地的墒情也不理想,消了凍,但不返潮,種子遲遲種不下去,勤快有經驗的人家趁著時間一遍又一遍的細細整理著土地希望早點下種。

  星期天,媽媽在屋旁的果園裡整理過些天種蔬菜的地。爸爸開車去整理開墾出來的荒地——去年爸爸試著開出來幾畝荒地,養了一年,然後種植了葵花,居然成活了一大半,今年決定多開墾一些。

  我和弟弟在屋子裡寫作業,這間屋子是偏房,是為蓋新房而建的兩間坐西面東的房間,有點像四合院里的西房,等新房蓋好了,這兩間就用來存放閑置物品或者夏天用一間做獨立的廚房。

  新房的主體去年夏天已經蓋好了,現在只等著牆體已經干透,過幾個月就搬進去。

  這個新房是爸爸花費了諸多心血的傑出作品,也是爸爸媽媽這些年勤勞致富的象徵,他們是鎮里第一批蓋新房的人,同期一起蓋新房的還有另外兩家,都是當時的萬元戶。

  那個年代蓋新房象徵著生活富裕是走在發家致富前面的人,這可是大事和喜事,許多人都自願來幫忙。熟知水利和建築的爸爸把地基做的更紮實,地基足足深挖了半米,再填上不同種類的大小砂石,做好基礎后三個月才正式動工建地上部分。房子是按圖施工的,爸爸自己設計圖紙、放線、親自指揮,請鎮上的技術能手施工建房,砌牆、上樑、抹泥……二十多人熱熱鬧鬧的大幹七八天,尤其上樑時還要看吉時放炮很是講究,一切順利,鞭炮慶賀。

  新房是在之前舊房的位置上拆除又擴建的,以前的舊房是一進兩開兩間住房加一間小廚房,最常規的住房結構,窗戶小進深淺,沒有客廳。新房是長長一排穿靴戴帽的腰線馬脊樑磚瓦房,一共七間大正房,東面一進四開,規劃了客廳廚房和三個卧室。西面一進三開也是獨立的客廳卧室和廚房。按照城裡剛剛興起的最流行的雙層玻璃鋼窗大窗戶,地面水泥找平后鋪上當下最流行的彩色水磨石地磚。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充滿期待讓人滿心歡喜的。

  院子里堆放著做傢具的木頭,過半個來月木匠就會過來先做傢具,做好了在屋裡先晾曬油漆味。

  做木工也是一項大活,都是純手工製作,爸爸又愛創新,自己設計了衣櫃的樣式和內部的隔板結構,以及暗鎖的安裝,木匠師傅拿著爸爸畫的圖紙研究了兩三天,一邊研究一邊實驗,終於在有一天高興的跑過來說「羅師傅,你的想法我終於實現了!」然後拉著爸爸看他做出來的樣品,兩人為此在吃飯時拿出酒喝了幾杯,聊得很是投緣開心。沙發爸爸也改樣子,總之那個木匠師傅帶著兩個徒弟在我家整整幹了兩個多月,爸爸又給他介紹了遠村近鄰好幾家活,而我家的傢具也成了展示樣品,隔三差五的師傅就會帶人來看——那時沒有手機不能隨時拍照片,都是實物展示。兩年之內那個南方木匠師傅把爸爸改進設計的柜子做到了很多個城鎮鄉村,成了當時的潮流。

  只等著傢具完成,牆面再刮上雪白的仿瓷膩子,完成最後的衛生打掃工作,就可以高高興興的搬進新家了,吉日初定中秋節,全家人都充滿了喜悅的期待。

  最高興的是媽媽,新家對媽媽而言還有一個等重要的意義——完成姥姥住新房、住上新磚瓦房的願望。這是媽媽在心裡許給姥姥的心愿,爸爸自然全心支持,姥姥年輕時候住著三進三出的謝家大院,那是姥姥年輕時最美好最榮光的記憶,幾十年風雨艱辛,終於趕上新社會好時代,終於可以住上更高級更明亮舒適寬敞的新房,讓姥姥好好享受一下美好的新生活,也是做女兒的對母親的報答。

  在建房子之初,媽媽就對姥姥說,等新房蓋好了,第一天就要請姥姥來住,而且要常住。姥姥是我們家的大功臣,我們兄妹三個都是姥姥在那麼艱苦的環境下帶大的,尤其弟弟,更是姥姥一手養大。對於女兒的孝心,姥姥自然是滿足又開心,也期待著一切就緒她也沾著女兒女婿的光,住一住這寬敞明亮城裡人住的新磚房。

  全家人都迫不及待的等著中秋節的到來。

  那天下午我和弟弟在屋裡寫作業。

  突然,呼啦啦一片聲響,緊接著是大門被推開有人進院子的聲音,我立刻放下筆跑出屋子。「你媽呢?」「在旁邊地里幹活……」我用手一指東面「我去……」,「叫」字還沒說出口,那人已經一陣風的有推著自行車跑出去了。很快,我就看到媽媽抽泣著風風火火的進了院子,匆匆放下手裡的幹活工具,推上自行車和來人一起出門,邊走邊回頭對我說「你爸回來讓他趕快來姥姥家!快去地里找你爸……你姥姥病重了……」我一看媽媽帶著哭腔的聲音就知道一定是有大事了,我從來沒見媽媽這樣過。心裡忽然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我讓弟弟在家好好獃著,然後飛奔出去找爸爸。

  爸爸一聽我的話,面色立刻沉重的收起東西回家,然後匆匆交代哥哥幾句話,就騎車趕往姥姥家。

  坐在桌前寫作業,完全不能專心。我放下筆閉著眼睛,心裡默默念著「菩薩保佑姥姥沒事……菩薩保佑姥姥沒事……菩薩保佑姥姥沒事……」

  我們兄妹三人都覺得很緊張,都悄沒聲息的干著家務,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拖滑耍賴,沒來由的神情肅穆心事重重,不時忐忑的向大門外張望。

  天很黑了,弟弟已經困得躺在炕上睡著了,爸爸才進了院子。我和哥哥立刻迎上去,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爸爸的臉色——很不好看,面色青白,眼神低垂,沉默著放好自行車,走到門口,才看著我們說了一句

  「你姥姥沒了」

  「姥姥?……」我和哥哥愣在原地,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我轉身跑回屋,趴在炕上捂著嘴,眼淚汩汩瘋涌。

  我的姥姥,沒了?沒了就是去世了、再也不會哈哈笑著說青辣椒真好吃!再也不會給我沾水梳頭髮,把兩個辮子扎的緊緊的光溜溜的,拉的頭皮頭髮疼!再也不會用灰藍色的手帕包上瓜子仁給我和弟弟吃,再也不會對我說「女娃娃要有女娃娃的樣兒,站有站樣坐有坐樣背挺直腿併攏笑不露齒……」再也不會做香甜的酥油餅、油香的炸辣椒、美味的酸奶……我的姥姥,那個顴骨一點點高、眉骨平直舒展、額頭寬闊高潔、鼻樑挺直、嘴巴靈巧、兩頰綿軟如玉的姥姥……沒了??再也看不見了??再也不能陪伴我們了??

  ……姥姥……姥姥!再也不能疼我們了嗎……

  我趴在炕上哭的呼吸不暢氣噎胸悶,不知多久,只覺得抽泣的肚子發疼,雙眼紅腫。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帶著我們去姥姥家。

  我沒有見到姥姥,只看到了放在院子里的描金畫龍的大紅棺材。黑色的靈棚、白色的挽幛、敬獻的貢品、搖擺的白燭鋪在地上的墊子前就是燒紙的火盆……

  我們兄妹仨趴在地上給姥姥磕頭。

  哥哥嘴裡念叨著「姥姥我們來看你了,姥姥你一路走好……」

  耳邊媽媽和姨姨們哭得撕心裂肺。

  那幾天姥姥的院子里,一片肅穆,往日的歡聲笑語變成了接連不歇搶天撼地的哭聲。

  晚上,不肯睡覺的我們,堅決要給姥姥守靈,沒到半夜就被大人們連哄帶嚇的領回屋,但在出靈前一天夜裡,八九個外孫,由哥哥姐姐帶頭打定了主意不回去,左右兩排跪坐在靈棚里,哭著不肯離開。媽媽和幾位姨姨早已經哭的聲音嘶啞,形容憔悴、面色蒼白、精神木訥。看到孩子們的堅持,就默允了。那天夜裡,我們和自己的媽媽們,互相依偎著陪伴姥姥最後一夜。

  送葬的隊伍並不是很長,但是鄰居們都來了。

  看著姥姥入土為安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什麼是永別。

  除了難過,並不懂得再怎麼樣的安慰自己,也不懂得說幾句送行的話,就那麼在心裡沉悶的難受著。

  夜裡,不知怎麼忽然醒了。迷迷糊糊地睜眼,猛然看見從門口走進來一位全身白衣的女子,頭上帶著白色的花朵頭飾,就像戲文中的裝扮。那女子在門口停留一下,慢慢移向炕邊——我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再看,那女子停在媽媽的前方,微微俯身——我嚇得大氣不敢出,在被窩裡悄悄蹬媽媽的腳,壓著聲音小聲叫「媽媽、媽媽……」媽媽卻不醒來,我又悄悄的用力蹬媽媽,還是沒有醒來。正在我緊張的不知如何是好是時,那個影子已轉身突然之間就消失的樣子,我竟然沒有看清。

  我驚得大氣不敢出,從被角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定了一會兒神,想著是不是自己做夢了又或眼睛花了?用力捏一下自己的胳膊,疼,我應該是醒著的。我立刻又叫兩聲媽媽,媽媽被驚醒,睡夢中翻身給我蓋了蓋被子,又拍了拍我的腿,說睡吧。

  媽媽沒事——我鬆了一口氣。可是卻數不著,迷迷糊糊的分辨著到底是夢境還是真實。

  第二天睜眼的第一件事,就想告訴媽媽我昨天晚上看到的事情,可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媽媽一定不會相信,她一定會說我實在做夢,可是我自己覺得我是清醒著的……正猶豫間,就聽媽媽和爸爸的說話聲:「昨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一個穿白衣裙的神仙娘娘,她對我說,我媽是天上掌管玉蘭花的仙子,因為犯錯被貶下人間受難,現在劫難已盡要回天上了……我媽讓我們不要為她難過……夢的真真的……」我驚訝的說不出話。

  媽媽又問「你說我媽是不是真的是上天去報到了?」

  「姥姥一定是到天上報道了,她一定是掌管玉蘭花的仙子,媽媽你的夢是真的!昨天我看到了你說的神仙娘娘!」我詳細的和媽媽說了夜裡的景象。

  他們聽了,頓了半晌無言。然後,爸爸說「你姥姥這些年受的苦也許是她這一世的修行,如今她也該苦盡甘來上天享福了。」

  那天是頭七,一大家人早早去給姥姥上墳,三姨仔仔細細的把墓碑擦拭一遍,慢慢起身,忽然看見一星鮮嫩的綠芽,從鬆軟的新土裡頂出來,在這一片灰黃中,燦然出春的生機。

  我們圍著那一株鮮嫩的生命,似乎感覺到了另一個新的生命的輪迴,新生的希望和喜悅在每個人心裡潛滋漫長。

  姥姥,是你派來的信使者嗎?我真的這樣相信。

  那麼你聽到我的祈願了嗎?

  願姥姥在天上,喜樂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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