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生離

  她看見了志廉,穿著他們結婚時的錦緞夾襖和長袍,終於,她是見到志廉了,終於她是找到他了,終於他們是相遇在一起了。淑蘭激動的淚流滿面,拉著兩個女兒的手向他跑去,他看著她和女兒溫潤寬厚的笑,然後對她說「向前走」就轉過身離去,她在後面大聲喊,可是他聽不見,只是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聲嘶力竭的呼叫著,卻感覺刺眼的陽光晃著她的眼睛,努力睜開。

  她看到了茫茫沙漠和漸漸泛紅的朝霞,指尖觸摸到冰涼平整的細沙,晨曦靜謐溫柔,兩個女兒就躺在身邊熟睡——這是真實的世界。

  淑蘭含著眼裡的淚笑了,多少天來她第一次笑了!

  原來那是夢,她還活著。一絲悵然一閃而過,她搖頭甩掉了那個念頭,繼而她為自己驕傲:她戰勝了豺狼,護佑了女兒的周全,這讓他的心中充滿了力量!沙漠沒有那麼可怕,豺狼也沒有那麼可怕,只要她足夠勇敢,她就可以戰勝,只要她足夠堅持,她也一定可以走出沙漠,找到高志廉。

  接下來的幾天,那雙眼睛和腳印再沒有出現過,看來它終於無望放棄了,也或者那財狼終於明白這個「龐然大物」的母親,不是它所能戰勝不是它所能獵取的。而淑蘭從內心裡也不再提心弔膽的害怕了,她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走路和尋找補給、水源上。

  因為,更大的困難出現了,她們的糧食吃完了。

  布袋裡只剩下最後一把小米,還有一顆層層包裹的梨是最後用來救命的,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吃,好在還剩一個小水囊,可以堅持三天左右。留給他們的時間是嚴酷的。用最後的小米煮了稀粥,給綉綾和娉綾喝了,她自己只舔乾淨碗底鍋底的米湯汁。

  淑蘭心急如焚。

  每當爬上沙頭淑蘭都四面眺望,看看是否有樹或者草灘的影子,因為他們說過,這沙漠里是由許多草湖的,可是她們一路走來卻一處都沒有遇到。

  淑蘭確信,她的方向一直沒有錯,難道是偏離了正確的路嗎?

  確實沒錯,她們一直走在沙漠濕地的平行帶上,向南平移不足十里就是沙漠濕地,也正是商旅們常走的路線。可是她們偏偏就偏離了主路,在平行線上生死掙扎。

  「早穿皮襖午穿紗」真正是十月的沙漠的寫照,白天被炙烤,夜晚寒侵骨,這幾日的行程除了飢餓的威脅更有寒冷的交迫,每過一日都更加艱難一分。

  走一天也才偶爾碰到幾株灌木,可是許多樹皮都被剝光了,乾枯的立著,已經枯黃的蒿草,只剩下籽種緊緊的黏在桿上,淑蘭就捋下來,如果有幾株剩下的小樹矮草淑蘭就趕快摘光所有的葉子剝光皮,用隨身帶的碗和盆搗碎再連著枝葉一起嚼著吃。淑蘭和娉綾吃,雖然痛苦,但這是大漠里唯一能吃的,可是綉綾不吃,只哭。淑蘭只好倒一點點水給她喝,然後再給娉綾喝幾口,自己只喝一兩口沾濕喉嚨。

  一路過來她們已經看到好幾架枯骨、好幾具屍體,人在沙漠中走傻了,在瀕臨死亡的邊緣時也就不覺的死亡可怕,淑蘭甚至將一架屍骨旁的一個水舀子拿過來,可以挖沙子可以盛水用,黃銅的,在陽光下滾燙的沙子上發著光。

  還看見一家三口的樣子,男人應該最早死去的,面色已經變得厲害,令人難以忘懷的是,一個兩三歲得孩子趴在媽媽的懷裡,嘴裡叼著媽媽的**,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倒在了沙漠里,一家三口。

  淑蘭在那一家三口面前站了很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不知道,下一個倒下的會不會就是她和女兒……

  已經是第三天了,誰只剩下最後的一點點,不捨得喝。

  渴的實在沒有辦法,淑蘭就在生長蒿草的地方用撿來的水舀子向下挖沙子,在最低洼的地方,深深的挖下去,直到挖出一個大坑,竟然漸漸的感到一點濕潤的氣味,淑蘭把臉埋在沙子里,呼吸著這一點濕潤,燃起一絲希望,拼盡全力一直挖,直到挖出一米多深的大坑,終究是沒有看見一滴水,她沒有力氣再挖,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更大的希望。把兩個孩子叫過來,把帶濕氣的沙子捧起來也讓孩子們用力呼吸,確定這個挖出的坑不會被沙子流下來掩埋后,她抱著兩個孩子躺在這有一點點濕氣的沙坑裡。

  躺著不動,似乎是她們唯一想做的。一直躺到夜裡,夜更冷了一些,但是這冰涼的濕潤卻給了淑蘭安慰和希望——一定距離水源很近了,也許明天就可以遇到人家了……

  如今它們面對的不再是走路的問題,而是如何活下來的問題。

  在下一天里,淑蘭感覺到身體里水分流失的更快了,已經一點吃的都沒有了,囊底的一點水,不到最後時刻是不能喝的。她們走的很慢,走不再為了趕路,只是為尋找吃的,哪怕是樹皮和蒿草籽。

  可是從小就嬌氣的秀綾,一口都不肯吃,她已經三天沒吃一點東西了。小小的她還不知道這樣不吃東西帶給她的會是死亡,她可能還不知道死亡是什麼。長時間的飢餓和營養不足,再加上連續幾天不吃不喝,淑蘭和孩子的生命迅速消耗著走向邊緣,而小秀綾靠近的更快一些。

  一直不肯吃東西讓她身體虛弱的快成了一把乾柴,她已走不了路,靠淑蘭背著,實在累了的走不動,娉綾就接過來背著,當水都沒有時,她很快就被沙漠一點點烘乾著水份,整個人像一片即將乾枯的葉子,耷拉在淑蘭的背上,也許是餓到極致或者難受到極致,偶爾發出低低的嚶嚶泣聲……後來只剩下喉嚨里發出的嘶嘶聲,連頭都抬不起來了,奄奄一息。

  娉綾看著妹妹傷心的說不出話來,一路握著妹妹的手不鬆開,她也沒有辦法讓妹妹吃東西,媽媽已經想盡了辦法,把草籽搗碎成末然後嚼了喂她,可是她不咽下去,沒有一口水可以讓她咽下去,妹妹是不是不會吃東西了,妹妹是不是要死了……?她的恐懼不敢說出來,媽媽不喜歡說喪氣話,更不喜歡不吉利的話。她要在心裡為妹妹祈福,她要求求爹爹保佑妹妹,保佑媽媽和自己早一點找到食物,早一點走出沙漠,如果爹爹想著她們,他一定會保佑她們的!

  淑蘭的心被揪扯的要撕裂,一面是奄奄一息的秀綾,一面是一路默不吭聲懂事聽話的,照顧妹妹幫助母親的娉綾。緊緊攥著最後一棵梨子,她就像握著兩個生命,她就是握著兩個生命啊!

  天底下有像她這樣狠心的母親嗎?居然在兩個女兒之間取捨!

  天底下有她這樣自私無情的母親嗎?居然生出了這樣取捨的念頭!

  她對自己不恥,她對自己咒罵,她對自己抱怨,她後悔,她真的後悔了——她不該不聽勸,愚蠢固執的走進這吃人的沙漠,她不該因為自己的執念枉顧三個孩子的性命!她是一個最愚蠢最自私最該死的人,她不配做母親——她把三個孩子帶入了死亡之地,三歲的轉轉,如今與親人生生離別,從小最嬌氣的秀綾此刻生命垂危,皮實耐勞的娉綾也即將堅持忍耐到極限……她才是個8歲的孩子啊!

  老天呀,她該怎麼辦,她該怎麼辦,誰來救救她們啊!如果可以用她的命換孩子們走出生天,她願意的!淑蘭內心的掙扎讓她看到了人在生死之時的真實、無奈、殘酷、痛苦的抉擇。

  夜幕降臨時,淑蘭抱著她可憐的小女兒——輕的就像舉著一件衣服,被曬壞了的臉上沒有一點點血色,瘦的只剩皮包骨頭,雙眼緊緊閉著,干枝一樣的小手無力的攤著。淑蘭抖著手,掏出梨,咬下兩口再咬成碎碎的小塊,拿勺子擠壓出幾滴汁水,撬開秀綾的小嘴給她滴進去,小秀綾依然雙目緊閉,再咬兩口繼續搗碎成汁喂進去……

  看著剩下的半顆梨,看著娉綾緊緊盯著梨的目光,淑蘭把手伸過去「吃吧」。

  娉綾一把接過來,捧在手裡咬下去,第一口,幾乎是囫圇吞棗,咽下去咬了第二口時,她才想起這是媽媽一再念叨「救命的梨子」,現在這半顆就握在她的手裡,妹妹就要餓死了,媽媽也已經餓的不成人形了……娉綾不想讓出梨子,她想一口氣吃掉,但是,她不捨得妹妹,不捨得媽媽——她哭著把梨子從自己嘴裡搶出來。

  「給妹妹吃……嗯嗯……嗯」娉綾哭著爬向妹妹啞著嗓子叫「秀綾,快起來吃梨!快起來吃梨——」可是妹妹,沒有一點回應,她像一件薄薄的破舊衣服搭在媽媽的臂彎上。

  我的秀綾能活過來嗎……她的心一陣緊似一陣的疼,胃也絞痛,看著雙目緊閉的女兒,一絲冰涼從她的後背升騰。那個夜晚非常冷,冷的像寒冬徹骨,淑蘭把秀綾輕輕摟在懷裡,一次次去聽她微弱的似有似無的呼吸。在黑暗中瞪著雙眼,望著鬼魅一般可怖的倉茫荒漠,感覺到死亡的陰影一點一點碾壓過來。

  秀兒,不要怪媽媽,媽媽對不起你。淑蘭一遍又一遍的把臉緊緊貼在女兒臉上,嘶啞著嗓子悲聲哭泣,沒有眼淚,乾枯的眼眶裡流不出一滴眼淚。

  太陽慢慢升起,淑蘭抱著秀綾找了一處乾淨背陰的半沙腰,咬著牙不出聲,用一隻手慢慢刨出一個小小的沙窩,給她裹上一件小外套,一次再次親著她被曬得脫了皮卻沒有一絲血色的小臉:「我秀兒乖,我秀兒不哭……媽媽對不起你,媽媽錯了,媽不該帶你進沙漠……媽媽把你帶不出去了……媽對不起我的秀兒啊」「秀綾不怕……媽媽把你放在這個小沙窩窩裡,一颳風沙子就能把我娃埋住了,狼叼不走我秀兒的……媽媽和姐姐就在前面點的地方等你……」

  顫抖著把女兒輕輕的放進去……淑蘭最後吻了女兒的額頭,轉身跌跌撞撞的跑下沙坡,不回頭。

  生死有時就在一線之間,生死有時輕的就像一件破爛的衣服飄搖在風中。

  大自然總有那麼大的力量,可以輕易的吞噬生命,水、火、冰雪、沙漠,可以是生命的源泉也是生命的終結者。

  沒有人知道淑蘭當時的心情和決絕,在生死未知的每一天,不知道死亡是不是就在沙漠的不同兩端。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