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第六章 點人燈(五)忘川入彼岸2
我醒來時,是在阿丑的小石屋裡,未醒的他在夢中抽搐,身體蜷縮著,不住地戰慄。
我伸出手拍了拍他,想要給他一些安撫,卻看到帽兜下的臉湧出淚來,一顆顆滑落嘴角。我掏出懷中的食夢貘:「北嘟,上!」
小傢伙很快地竄了上去,開始啃食阿丑的噩夢。
他似是逐漸平靜下來,嗚咽著一翻身,寬大的帽兜卻落了下來。
「這是……」
我驚訝地看著眼前的這張臉,或許,我不該稱之為一張臉。
我已經完全不能辨認嘴巴以上的部分,沒有了鼻子,只餘下一大一下兩個孔洞,而孔洞之上,是大片大片燒毀的肌膚,從耳後連至頭頂,乃至整個頭顱,似是腐爛的泥土塑成,又如大片皸裂的朽木,露出的暗黑色血肉部分,像是永遠不會閉合的傷疤,一條屍蛆正攀上他的鼻緣,貪婪地吮吸著那裡的一點點新生的腐肉。
「阿丑.……」
我手怔了一下,看著眼前這具被包裹著嚴嚴實實的軀幹,白色的紗綾從脖子往下纏繞著,一直逼近指尖。他身上完好的部分,到底還剩多少?
因為夢中窺探過他十六歲的容顏,而分外覺得不忍。那張輪廓分明卻稍帶稚氣的臉,挺括的鼻樑,薄薄的唇,連同那雙清澈如星的眼眸,那樣初長成的青澀容顏,卻永遠停留在了十六歲。
我將帽兜給他帶回原來的位置,心下有什麼東西絞痛難安。
此時,鹿水菱一個健步,踏了進來。
「不!不好了!安歌哥哥他!」鹿水菱捂著胸口喘著粗氣。
「他怎麼了?!」我迅速抬頭。
「我看見,安歌哥哥他,他被彼岸的魘之魔給吞了!!」
「什麼!!」
我一個健步,踏出石屋,還順便踩壞了小西貝臨走時畫的禁線。
我倆一前一後飛奔到忘川之邊,對面就是魔域,忘川之上,黑浪翻湧,有無數個赤頭裸身的怪物朝我們狂笑招手,千百年煞氣怨氣所集結的怨靈陣,那陣仗,不亞於屍村前的那把大火。
「怎麼過去?」我問一旁的鹿水菱。
「我也不知道呀,從來沒見有人或鬼過去過!」鹿水菱著急地搖頭。
橫掃川面,駭浪之上有一處安寧,是一葉泊在上頭的小舟,舟周無舷,可立一人。
「應該就是它了。」我指著那葉薄舟道。
「你要,你要划舟過去嗎?不行啊!那舟根本承載不了人的!!」鹿水菱道。
還未等她說完,我已經一腳踏上了舟沿。舟身幾下踉蹌,水下怨靈叫得更歡。
我抄起舟槳打落舷上幾個嗷嗷叫喚的腦袋,開始划水。突然身側一偏,險些摔倒!
「媽的!鹿水菱你給我下去!!」我暴躁地嚎了一嗓子。
「不行不行!你這個凡夫俗子,要是過去也被吃了怎麼辦?!」鹿水菱的尖細聲音傳來,伴著怨靈凄叫,刺痛著我的耳膜。
「你這個蠢二角腦袋,蠢滷水豆腐!你我要是一齊死在這兒了,連個報信求援的人都沒有!!」我氣急嚷聲一頓痛斥,手下腳下卻是不敢有絲毫鬆懈。
「你才是個蠢的,害什麼破病!把安歌哥哥都搭進去了!你還不如趁早死了的好……」
「小心!!」她突然一把衝到我前頭,一個惡靈正豎起一丈高的身子,正將口中之物噴向我!卻被鹿水菱擋了下來。
她胸口被擊中,瞬間被捲入了黑浪之中,沒了蹤跡。
「小鹿!!!」
我扔下舟槳,握住怨靈最後一絲露在水面的尾巴,跌落到了忘川里……
*
我被湍急的水流沖得睜不開眼,我緊緊抱著自己,但想象中的惡靈羅煞沒有出現,鼻尖亦無川面上的腐屍血腥氣息,黑水緩緩流淌,我像一片秋葉一般落在了一處岸邊,岸邊大朵大朵地開著曼珠沙華,扯出萬千荼蘼,妖嬈嫵媚。
我揉了揉眼,撐起身子,這是一處與地府完全不同但又極為相似的彼岸,抬頭望,忘川在上,面前的河流映出的是忘川倒影。對岸依舊是大片大片的曼珠沙華,紅得如同心尖滴血,放肆著極盡綻放。
忘川之影彼岸,大片的花叢中,有一個冰雕一般的身影,我再次揉了揉被花色繚亂的眼,定睛看去。
是一個背影,三千潑墨髮絲垂在脊背之上,身間輕紗半掩,露出半寸玲瓏有致的肩頭。
我似乎.……在哪兒見過這個背影?似是夢中,又似是哪裡的畫中.……
女子緩緩轉過身,是赤忱的一片,沒有了任何衣物的遮掩,這樣幾近透明的身軀赤裸地展現在我眼前,我心下驀然一慟。
我鬼使神差地站起身,定定地望著她:「你是誰?」
彼岸傳來回聲:「你是誰?」
聲音空靈,腦中有一瞬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發出的聲音,似是有什麼的東西操控著,我起唇:「我是你。」
彼岸空靈回聲徹響:「我是你。」
腦中開始混沌,我頭痛欲裂:「不,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這一次,對岸卻傳來了不一樣的迴響:「浮生爾爾,我是你,我亦不是你;彼岸難尋,你是你,你亦不是你。」
我扶著痛極的頭顱,根本沒有辦法去思考她在說些什麼,恍惚間,我看到鹿水菱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飛身撲向那個赤裸地女子,是一種幾近於救贖和保護的姿勢。
「小鹿!!!」
我大叫一聲,卻被自己的聲音喚醒。
一身冷汗,是夢中乍醒,石床上是未醒的阿丑,身邊沒有鹿水菱。
「不!不好了!安歌哥哥他!!!」
這時門外傳來聲音,鹿水菱捂著胸口喘著粗氣,一個健步踏了進來。
「他怎麼了?!」我迅速抬頭。
「我看見,安歌哥哥他,他被彼岸的魘之魔給吞了!!」
「什麼!!」
我一個健步要衝出石屋,但抬起腳的時候卻頓住了,腳下是.……一條完好的禁線。
我頓時一個激靈,寒意貫穿四肢百骸,撩起無數雞皮疙瘩。不對!石門下的禁線沒有被我踩壞,這同方才夢中一模一樣的一幕,又再一次重複上演。
我全然沒有注意,從阿丑的夢中醒來,自己怎麼就能說話了?雙手怎麼就不再結冰了?
「走啊?你怎麼停住了?」鹿水菱疑惑地看向我。
我盯著她看了一小會兒,沉聲道:「走,去忘川。」
同樣的情景上演,而這次,我沒有在再次跳下忘川去救鹿水菱。
在洶湧的浪里雙手支槳,勉力到了對岸,甫一踏上陸地,小舟就搖晃著沉入水底。
我拍了拍濺在衣裙上的血漿和污水,嘬了一口手背上的傷口,徑直朝那座暗黑的殿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