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第六章 點人燈（三）地府守燈者3

  後來鹿水菱又遇到阿丑出來摸菜，那時他的手正被胖孩子踩住，胖頭孩子使勁兒犟，像是發了狠，要把地上的東西犟穿一般。

  鹿水菱暗罵了一聲「混蛋」，從頭上取下綰髮的九靈鞭，使勁兒一甩，甩到那胖頭孩子的頭上，胖頭孩子捂著臉「嗷嗷」亂叫，殷紅的血卻是從指縫間貼著指骨流下。

  一鞭抽走了那些孩子，鹿水菱跑過去，蹲下來，握住那隻微微顫抖著的手，輕聲道：「阿丑別怕，今後我保護你！雎鳩有我鹿水菱一日，這些臭猴子就別想欺負你！」

  那隻佔滿泥漿和血水的手怔了一下，將握緊它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這樣，兩人的友誼便算是建立起來了。

  雎鳩靈不多，到他養父雎鳩鹿昂那一代更是絕跡，所以鹿昂是索性撿了個靈自己培養；屍村倒是有人，但因著年年而來的修士啊道士啊，能走到這的都差不多精力法力耗盡，最後死絕；本地村戶呢因嫌晦氣，賺了點小錢的都搬到隔壁村去了。

  所以這一片的活物就越來越少，死物越來越多。埋得東西多了，連土都苦了。

  就這麼片苦地上，鹿水菱和阿丑倒是挺快活地活了下來。

  也不能說多快活，主要是鹿水菱就求個玩伴，有了；阿丑求個說話的人，也有了；這便快活了。

  兩人長到十五六歲的時候，阿丑頭上的癩瘡也沒那麼可怖了，用發布包一包，倒是也還看得過去；個子長高，雖然還是瘦，但是天天幫運屍體都是體力活，便顯得精壯；臉上長開了，鼻子挺括，嘴唇薄薄的；就是小時候被同村孩子用刀在臉上劃出了疤痕，有些明顯，但他一慣能給死人化妝，用些鉛脂遮住，再加上那一雙澄澈如星的眼，居然有幾分好看。

  同村為數不多的年輕人里有些女年輕人，就開始惦記這張有幾分好看的臉。但大多是還是礙於他的營生，只好作罷。

  後來聽聞村頭有位姓黃的女兒，河邊洗衣服的時候落水，被阿丑撈了一把，對上他那雙眼睛，便開始欲罷不能，回家后哭著嚷著要嫁給他。

  阿黃父母敵不過，只好託了媒婆前去，卻被阿丑自己一口回絕，從此他門前姻緣便是門可羅雀。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門可羅雀都不能是只母羅雀，萬一是只母羅雀也只能是只死母羅雀。他好大發慈悲給它收拾收拾，就著新進的屍體一塊兒殮了。

  但，鹿水菱除外。

  她經常滿山頭地打滾，抓老虎、斗獅子，什麼成年男人幹不了，她就幹什麼。經常回來，就是一身臟土一身泥，要是就這麼回去，不巧遇上神出鬼沒來去無蹤的鹿昂，定會被罵個半死。

  所以她一般打完架就幾個滾子從蓯蓉山上滾下來，找阿丑給他梳頭。

  這日，鹿水菱下山，正好碰到兩個漢子挑水從阿丑石屋門前過，其中有一個，是阿黃的父親。

  阿黃父親正搖頭說著什麼，嘖嘖了兩聲。

  另一個漢子道：「這人可真是奇怪，又沒錢又沒爹娘的，你女兒送上門，白撿的便宜都不要！」

  阿黃父親道：「嘿！怎麼說話呢？！怎麼我女兒就是白撿的便宜了？你讓你女兒嫁他試試，看看多便宜？」

  另一個人連忙搖頭：「不了不了，我還想多活幾年！」

  阿黃父親沒好氣地道：「他不娶阿黃，我還要謝謝他呢，不然，觸一身霉頭！」

  兩人說著走遠，鹿水菱亂著頭髮，一腳踏進了石屋。

  「阿丑！」

  只聽聞這一聲，正埋頭給棺槨里屍體換壽衣的少年停下手中活，凈了手，往石桌旁來，並熟練地拿起一旁的石篦子，給鹿水菱篦頭。

  鹿水菱歪著頭，開了口：「阿丑，我聽人說，村頭王屠夫要把他家女兒許給你，你沒答應？」

  阿丑將她的頭擺擺正，又用水給她抿了一下頭髮，道：「你莫要聽人家胡謅，就算有人真的願意嫁給我，我也是不能的。」

  鹿水菱問：「怎麼？」

  阿丑笑了笑，道：「我不想……耽誤了人家。」

  鹿水菱道：「怎麼就是耽誤人家啦？」想了想又道：「你才是，莫信人家胡謅！入殮師怎麼了？這生前是人，死後是屍，人人都要殊途同歸的，倒沒聽說過生前的自己討厭生后的自己，自己託人張羅，反倒嫌棄幫忙張羅的人晦氣，真是可笑！」

  阿丑已經停了手，鹿水菱烏黑的頭髮被高高綰起，細細的絨發貼著額角，天真中顯出一點英氣來。

  阿丑下意識扯了扯自己頭上的頭巾。

  鹿水菱頓了頓，她雖然粗枝大葉，但也知道阿丑是介意自己的缺陷。她歪著頭，對著鏡子中的自己端詳了一會兒，道：「阿丑，你信我嗎？」

  阿丑愣了一下，點點頭。

  鹿水菱道：「我從小就同你說，你很好看，一個人不是因為被別人叫什麼，就怎麼樣的。你看，爹爹叫我小鹿，我也不是一頭真的鹿，是不是？」

  她用手托著腮，繼續道：「還有村裡那個狗蛋，他是只狗還是能下蛋？」

  阿丑聽到這，噗嗤一聲笑了。

  鹿水菱見他笑了，嘴角也不住勾起：「所以呀，壞蛋不是叫了好人就會變成好人的，神仙大羅也不會因為人家叫他惡煞，就真的變成十惡不赦，你懂不懂，阿丑？」

  阿丑沒說話，那雙星星一樣的眸子盯著鏡子中的鹿水菱。

  鹿水菱左右看了看自己的頭髮，又咋咋呼呼地道：「對了阿丑！我今天去人間的集市逛了逛，那些人間的女孩子，好像到了十來歲便要什麼什麼.……唧唧？那個，我以為是要去抓一隻雞來燉湯做補，跟過去一看，就看到她們家裡給買了很好看的簪子，插在頭上！」

  阿丑也不太懂，但看見村裡也有女孩這麼做，便道：「好像是……及笄。」

  鹿水菱似懂非懂：「如此一來，好像說得通了。」

  阿丑問：「小鹿今年十五了？」

  鹿水菱擺擺手：「靈不這麼算的。我們小時候長得很慢，大概三歲以後吧，就和人類差不多速度生長了，之後到了一定年齡便又不再長了，老的時候也會很慢很慢。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算我的年齡。大概.……是同你差不多吧！」

  阿丑便笑了笑，因為小鹿總說她自己不是人類，自己住在蓯蓉山頂，倒是有道士說那兒是一塊靈地，她也老是說雎鳩啦，人間啦，凡人啦之類的，但她好像除了力氣大點之外，也沒有什麼與旁人不同的地方。

  所以阿丑便一直當她是人類小姑娘。

  他道：「那就當小鹿十五吧。」說完他在在石櫃里翻了翻，床鋪下找了找，甚至還在棺材里探了探頭。

  他從裡頭一具女屍身上取下來一根木釵，頓了頓又釵了回去。

  鹿水菱轉過頭來不知所以：「你做什麼？」

  阿丑道：「想送你個禮物。」

  「髮飾么？」鹿水菱想了想：「嗯……阿丑手這麼巧，不如你親手幫我做一個吧！」

  阿丑撓了撓脖子，有點為難道：「我倒是想，可是我家連材料都沒有。」

  鹿水菱四處環顧了一下，指著地上一堆廢棄的碎棺材板說：「就那個吧！」

  阿丑忙道：「不好不好！」又轉身走到灶爐旁，從裡頭掏出一點白色的水糯米，和水將之揉成軟硬適中的模樣，揪出一團來在兩手之間揉捏。不多時，一個活靈活現的小鹿角釵出現在眼前。

  他笑著走過來，想要把釵子釵在她頭髮上。手卻不小心碰到鹿水菱的額角。

  冰涼的指尖一陣溫潤的觸感，阿丑的手抖了一下，啪嗒——那隻釵子就落在地上，釵身斷了。

  阿丑連忙撿起來，道：「都怪我，都怪我！本來水糯米幹了后就變硬了，還被我失手打碎！我再給你造一隻！」

  鹿水菱笑眯眯地搶過他手上的釵頭，貼在左邊額角，那東西居然像生了根似的嵌在她額頭上。

  阿丑有些看愣了，鹿水菱推了他一把，道：「快去啦！還差一隻！」

  阿丑連忙跑去灶台，鹿水菱在後頭嚷道：「記得哦，只要釵頭啦！」

  *

  那兩隻鹿角對稱著被阿丑細心貼在額頭上，水糯米泛著水澤，說不出的光潔可愛。

  鹿水菱跳下石凳，開心道：「太好看啦！阿丑做的，果真比任何人做的都要好看！我今後，要日日戴著！」

  她站在鏡子前搖頭晃腦，又開啟碎碎念模式：「哈哈哈哈，不過呀，這下要是我再說『你好，我是鹿水菱，小鹿的鹿！』，那別人一定要把我當真正的鹿啦！」，說完皺皺眉，翻了個白眼，狀似氣惱地道：「但是哦，在雎鳩好像我也遇不著誰，再可以對他說『你好呀，我是鹿水菱』了！」

  說罷她又捂著肚子，自己在那咯咯咯咯地笑作一團。

  阿丑站在她身後，從鏡子中看著自己和他，薄薄的唇終於張開，整齊的牙齒露出，勾勒出一個無比開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