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 第六章 點人燈(二)雎鳩山屍村1
迷糊中只覺身下顛簸,喉頭髮緊。
我打開半隻眼,看見昏黃的光中,四周影影綽綽,似是一方帷幔。
身下顛簸得厲害,揉揉眼,方才看清,這是一方軟轎,不知已何時,不知在何方,而我,已置身於軟轎內。
一偏頭看見小西貝,我突然想起聶蒓桑冢前種種,驚坐起,大聲道:
「嗯嗯嗯?」
「醒了?」小西貝偏頭看我,莞爾。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我明明說了話,可從我嘴裡飄出來的,卻是蚊子叫般哼哼,明明有很多話卡在喉嚨里,就是一句也說不得。
「嗚嗚..」,我又嘗試著喉嚨靠後喚了一聲,好嘛,像老狗難產,更難聽了。
小西貝開口:「你這樣子,應該是發聲部位被凍結住了。」
右側一個聲音幽幽傳來:「何止是喉嚨,你看看她棒槌似的手,還有這兩道眉,咦,真瘮人!」
我反頭,就看就那隻陰魂不散的獨角怪在一旁陰陽怪氣,叫什麼鹿水菱滷水靈的,此刻我真想滷水點豆腐般將她點了。
低頭看看自己的手,這鹵豆腐說得也不錯,此刻我兩隻手臂已經全被凍上,像兩根晶瑩剔透的大白蘿蔔,抬起來照了照,還反光,還讓我看清自己的臉,眉毛結成兩綹冰稜子,正委屈地耷拉著。
好醜啊。
但是,現在好像不是顧著形象的時候,我要問一問小西貝,怎麼他莫名其妙變成糟老頭子晏安歌了?
但我現在,口不能言,手不能寫。
我腦子飛快地轉了一下,張開嘴,想要哼一首歌,示意我接下來想說的兩個字是:安歌。
「鵝鵝鵝!」這是我發出來的聲音。
「餓了?」一顆剝了皮的葡萄被塞進了嘴裡。
我頓覺挫敗,猶豫了一下,又嘗試著抬起一隻棒槌,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示意:清眸。
「眼睛疼?可否要再閉目養神一會兒?到了的時候,我叫你。」
我兩根冰眉毛更彎地彎了一彎,整個人貼著轎壁,十分泄氣地滑下一大截。
算了,我真的沒轍了。
自從沒了暖香丸之後,就是靠著姝凝的鶴血暖著身體,這一路顛頗到了長安,又經歷了聶蒓桑的故事,算算時日,估計鶴血也該是要逐漸失效了。
只是之前獨獨四肢寒冷,眉眼染霜,也沒見著要器官也跟著凍結的呀!我是不是.……離死不遠了?
如此想著,眼淚便不爭氣地掉下來,我也知道自己動不動就哭,是個沒出息的愛哭包,可是就是控制不住啊!
但淚水還沒滴落,就在臉上先結了冰,變成豆大的冰珠滾落,咕嚕嚕一顆顆往下砸。
「喲呵呵!你還蠻好玩嘛!」
鹿水菱聞聲轉過頭來,看著我道:「哇!我還不知道你有這功能哎!」言罷她拾起幾顆滾落在我衣襟上的冰珠子,對著轎內懸著的一處香壺,開始玩投擲遊戲。
我哭得更凶了!
等轎子停下的時候,轎內的我們仨已經被冰珠淹沒了膝蓋。小西貝想挪挪腳,但被壓得嚴嚴實實的,愣是沒挪動。
鹿水菱幽幽轉過頭,聲音有點打顫道:
「我……我收回我的話,你一點兒也不好玩,你好可怕.……」
我這才注意,天色已晚,更深露重,在這堆得半人高的冰塊里坐了半晌,是真的會凍壞人的。
看著滷水豆腐顫抖的嘴和憤恨的眼神,我破涕為笑,拿棒槌擦了擦眼角,想說句:「抱歉」,出口發聲卻是:「呸呸」。
我想,我和這個二角腦袋的關係,是徹底玩兒完了。
*
下得轎來,沒有看見轎夫馬匹,卻是一匹五色鹿,見我們下來,低頭乖順地退到一邊。
鹿水菱手一揮,那匹五色鹿就化成一道繾綣的五色琉璃,縮進了她的袖子里。
我不能說話,但好在二角腦袋是個話癆,一路在她跟小西貝的談話聲中,我大概了解了我們此去的行蹤。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地府。
我上豎的眉毛可以表示我有多麼驚訝。誠心而論,諸如姝凝和眼前這個鹿水菱的物種已是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如今要去地府?那個傳說中的幽冥地府?
我彷彿打開了一扇什麼不得了的大門,激動到滿嘴嗚嗚。
鹿水菱嫌棄地捂住我的嘴,道:「冰疙瘩,你別叫喚了!要不是安歌哥哥要帶著你這個累贅,我才不會帶你去雎鳩呢!」
按照她的意思,我們最終目的是把花朵送去地府,讓黑無常把聶蒓桑的魂魄勾了出來,再將夢曇給我。
而且,夢曇經過凈化之後,本是該能結出無來果的,但是現下我這個情況,恐是不太樂觀。
所以去地府還有著一個好處,那就是鹿水菱的朋友——她口中的阿丑,精通一切種植之道,大概姑且可以算作地府這一屆的農業部長吧,可以幫我瞅瞅這不結果的花。
滷水豆腐王婆賣瓜似的不停念叨:「你沒聽說過吧,神界啊有個神農,這鬼界嘛自然有個鬼農咯!神農啊種草,這鬼農啊種.……人的屍體!」說完她湊過頭來,煞是陰森地看著我:「說不定他能幫你種種,說不定夢曇就結果了!」
我應時地打了個嗝,她估計覺得我被嚇著了,又咯咯地笑了。
通往幽冥地府需要路過雎鳩,雎鳩乃四大靈族一處,在蓯蓉山頂,在西天盡頭,上窮碧落下黃泉,是天庭與地府的聯通關卡,也是凡人飛升與墜落地獄的必經之地,所以很多修士窮其一生也就為尋得此處。和倉央一樣,是世人求而不得之地,沒想到我竟然又這麼容易地來了,所以真不知道,患上寒疾,是謂幸或不幸。
雎鳩腳下有個村子,叫獅村還是濕村。起初我以為是山偏僻多猛獸,故叫獅村;或者山近河多洪水,故叫濕村。
待到抵達的時候,才知道,是我才疏學淺了,此乃「屍村」。
此時夜已黑透,今夜天空無一顆星子,月亮也不知在什麼地方含羞帶臊不出來。
抬腳踩上一片軟軟的土地,鼻子似是被冰凍得厲害,可我還是隱隱約約聞到一絲絲怪異的味道,像.……南澄三天不如廁放的屁,又像哪裡死了只臭老鼠。
目可及處,是一片黑暗,好在這條路的前方,掛著一排紅燈籠,我依著稀淡的光,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小西貝和鹿水菱後頭,經過一座寫著「屍村」的牌坊,來到一座石屋前。
鹿水菱開口道:「喏,到了!」
「嗯嗯嗯?」我開口問,意思是「這是哪?」
鹿水菱聽多了我的哼哼,顯然是已能大致猜到我的意思,便道:「這是原來阿丑的家,今夜太晚了,你肉體凡胎的折騰不起,我們就暫時在這兒休息吧!」
小西貝點點頭,同我道:「阿眠,雎鳩附近小鹿最熟悉,你暫且忍忍,明天我們再啟程。」
我乖乖地點了點頭。
這石屋挺大,但裡頭幾乎沒什麼陳設,只一幾,一凳,一石床,略顯凄涼。
屋內未點燈,就著屋外昏暗的光,能模糊看見屋角四處落了蛛網與灰,看得出應該是久無人居。
小西貝將床讓給了我和鹿水菱,自己和衣而卧,靠著案幾閉眼休息。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周身一片黏膩,半夢半醒間那股腐臭味又繞上鼻尖。
我睜開眼,看到枕邊有個巴掌大的蜘蛛,正在啃食什麼東西。
我兀地坐起,想一捶壓扁它,可又怕它是個什麼仙靈之類的,就對著枕邊吹了口氣,那大蜘蛛便滋溜一下跨下床,瞬間無影無蹤。
這麼一弄我是睡不著了,耳邊的鹿水菱鼾聲正響,我便支著兩隻蘿蔔手,扯了塊破布墩在頭上,悄悄起身,出得石屋來查看身上水漬。
小心跨出門檻,月亮倒是出來了,我將破布扯了扯,把自己蓋得更嚴實些,避了月光。
一查衣服,不過是有些冰水化了,所以才覺得有些黏膩,這便伸了個懶腰,放眼欣賞夜景。
這不欣賞不打緊,一欣賞差點把心都閃了。
我一個趔趄,趕緊扶助了身旁一個物什。
「閃了腰了?」旁邊傳來小西貝帶笑的聲音。
「嗚嗚嗚嗚。」我著急地道。
他可能也不知道我在嗚嗚什麼,便解釋說:「小鹿鼾聲太大,我睡不著,出來走走。」
我道:「嗚嗚嗚!」,順便用冰蘿蔔指了指外頭。
他看了一眼我指的方向:你是不是,被這山裡的東西嚇著了?」
我道:「嗚。」
雖然我「嗚嗚」得活像只大晁一級保護動物,但我確實被剛才看到的東西嚇得從身到心需要呵護。
就著月光,我看到的那一路照亮我們的,不是紅燈籠,是一隻只帶血的人頭,七竅被挖空,從空心的頭顱里透出燭光來。
再向腳下望去,哪裡是什麼軟軟的土地,明明是一張張人皮,顏色深淺各異,上邊還有未剃乾淨的毛髮,被什麼人用黑色的頭髮編織在一起,織成一張萬里無邊的人皮毯。
再看看剛剛進來的石屋門,乃是人骨所制,我靠著的那一截,可能是死去之人患了什麼病,骨色發黑,上頭還堪堪鑽出一條蛆來。
我想起床邊那隻蜘蛛,它的嘴邊吞吐著肉色糜狀物體,以及鼻孔里若有似無的腐味,突然胃裡翻騰,「哇」地一聲嘔了出來。
小西貝趕忙攙住我:「我本想著不點燈,不同你說,你會好過一些。哎,還是被你看到了。」
他幫我順了順氣,又道:「屍村就是這樣,一百年前雎鳩被一把火燒了,連同著山腳下這座村落,這裡頭,都是孤魂野鬼。」
「枉死的鬼魂往往戾氣很重,這樣將他們的肉身鋪張此處,能讓他們覺得自己沒有消失殆盡,這樣,他們的魂魄不至於四散各地,地府的接引人來收魂時,比較好辦事。」
言罷小西貝轉過身將我扶正,又把我頭上兜著的破布緊了緊。
我正想著,一百年都沒將此處的魂魄收完,地府這是拖欠了員工多少薪酬,才能將罷工運動推向如此高潮?
這時,突然一個綠瑩瑩的東西朝我和小西貝飛來,「小心!」小西貝正背對著那東西,我又出不了聲,只能「嗯!」了一聲,將他往旁邊一推!那綠色便發著詭異的光,直直朝我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