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第五章 無心鏡(六)今宵別離長2
「蒓桑,想我同你講個故事么?」,他沒有等她的回答,自顧自說起了他的故事:
「你一定會想,我們怎麼做到的是不是?我們交換身份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我與皇兄,長得太過相似,只不過比起我的懦弱急躁,皇兄要有勇沉穩得多。
你肯定曾經疑惑,為什麼我們連笑里的輕佻都那麼像,那是經過了無數次的模仿與練習。
十三歲那年,我被貶敕江南,父皇明面上是賜了我身份封了我候地,可是卻在暗地裡派人將我除去。
哥哥知道實情后,以太子身份到江南巡遊,託人將他的九菩珠和一個香囊,還有一柄銀質面具給了我,並將我安頓在了帝王下榻的江南府宅中。
他自己卻帶著同樣的面具和八菩珠,往相反的方向拚命逃竄。
最後我被迎回長安,卻聽說寧王落崖身亡的消息。我捧著烏衣衛帶回來的八菩珠和面具,在空蕩蕩的聖殿里坐了一宿。
打開香囊,是一方人皮面具,這薄如蟬翼的死物貼在我眉眼間,卻有了他含笑的雙眸。而後我便以他的模樣活著,不知道是不是秘術士一語成讖,我果真是那什麼蟒命。」
說到這冼子甄輕哼了一聲,眸子里是漠然的笑。
他道:「回來不久父皇就如言薨了。我這個孤立無援的『假太子』成了大晁唯一的繼承人,各方勢力都脅迫著我,我沒有如他們所願死掉,卻日日生不如死。
我摸著自己的臉想,要是哥哥在該有多好,至少他會像這張面具上那樣,果敢又堅強地笑著對我說:『甄兒,別怕』,可是他死了。」
他頓了頓:「那年我虛歲十三,普通孩子擁有父慈母愛的年紀。我真的很怕,哥哥拿他自己的性命換了我,可我呢,卻要親眼看著他的江山崩塌,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日日放浪形骸、借酒澆愁。」
「如此三年!」冼子甄的眼裡透出一絲稍縱即逝的笑:「第三年我放逐出去的烏衣衛竟然找到了哥哥!他沒有死!我終於設法見到了他,那雙和我一模一樣的眸子,透出水樣的寧靜,在屋外敵軍遍布的情形下,波瀾不驚地看著我。」
「我知道,那才是天子真正應該有的模樣。他看著我,說甄兒你要堅強,如今內憂外患,天子需要繼續放浪形骸以惑眾人眼,也需要在民間重組大晁的死侍與忠臣!
爾後的七年裡,我們時不時角色互換,終於,十年的卧薪嘗膽,太子昭登基,改紀元為『昭陽』。
那時他剛剛平息南胥動亂,卻被臨近的藩國月琉國盯上。與南胥斡旋消耗大量元氣,不得已他退避姑蘇,扮成我的樣子上了畫舫。」
冼子甄看了一眼地上的聶蒓桑道:「就是在紅香坊的畫舫之上。」
聶蒓桑萎在地上的身子猛然一抖,卻聽見冼子甄繼續道:「為了擺脫官兵追擊,他裝作我的樣子上了畫舫,為寧府挑選歌姬舞姬,而舫外,早已重兵埋伏。」
他輕笑,看了聶蒓桑一眼道:「不料他卻在那裡遇見了你。他曾問起我腕上不見的珠子,我便將救你之事說予他聽,那天他見你手上的九菩珠,便知你就是我口中所救之人。」
聶蒓桑眼前浮現那張銀質面具下清俊的臉,他挑眉笑問:「故人相逢,不喝一杯?」她撥開他的袖子反問:「這是你的念珠?」
「他便將計就計唱了那齣戲。舫外的士兵當真將他作了寧王,而轉頭去追天子。」冼子甄臉上露出痛苦神色:「這算是躲過一劫,這樣危機的形勢下他本該即刻返宮,可他卻在次日由貼身侍衛相陪,前往那了我口中那座鵲橋。」
「那年殘橋之上,他覆了面具、帶了八菩珠,以我的模樣,遇到了你。你問他寧王府還要不要舞姬,在你三聲數下,他卻沒有如我一般猶豫。我想,從那時候起,我就輸了。」
聽到這,聶蒓桑快要支撐不住自己手裡捧著的這具軀體,這人曾今帶著她回到姑蘇,在鵲橋上同她說:「鵲橋上,人成雙。能有幸在鵲橋上遇見的男女,是天賜的福分」,他想要這樣的福分。
「那天他把你帶回了寧府,卻因宮中驟變而立即折身回了長安。我欣喜我能再次遇到你,這一次我決定好好珍惜。就如後來他曾對我說,說遇到喜歡的人要好好捧在手心,不要辜負。可是我用光氣力,你仍舊沒有愛上我。」
聶蒓桑喉頭一甜,血噴出嘴角,然而冼子甄卻沒有停下話語,那樣字字錐心的話語:
「九菩珠因救你而碎裂,或者說,冥冥之中,就該是他和你的緣分。不然,為什麼是偏偏是九菩珠幫你引開家奴,而不是我的八菩珠呢?」,說到這他苦笑了一聲,那笑里不知是不甘還是落寞。
「天意弄人,你居然還是去了皇宮,做了他的女人。我是有過不甘的,我以為,你那樣輕易地愛上了他。因為你,我居然頭一次生了厭惡皇兄的心。」
冼子甄的眉頭深深蹙起,這張臉,聶蒓桑想,他可不會這樣皺眉。他總是風流輕佻,彷彿人生無盡如意快活。
冼子甄笑了笑,悲涼地道:「可是我還是輸了,我和他那麼像,我以為差的僅是帝王之位。可是你還是選擇了他。」
他俯下身來,掐著她的臉盤,恨道:「可如今,這大晁是我的了,我的臉也同皇兄一模一樣,聶蒓桑!你要不要跟我?」
聶蒓桑的臉被五指狠狠地掐著,泛出不正常的紅,良久,她嘶啞的聲音響起:「我早就告訴過你,我要的東西,你給不起。」
「呵,給不起?」冼子甄狠推了她一把:「聶蒓桑,其實我有時候頂恨你這樣!你對誰都沒有太多情緒,對人對事從來都是淡淡,我只當你素來如此,但當我看到你為他嚎啕大哭時,我才知道,原來你也是會有情緒的!」他蹙眉,閉上眼道:「原來我,才一直是,那個局外人。」
說到這,我眼前一片混沌,時光又回到了剛長安宮的禮場上…
冼昭手從聶蒓桑臉畔滑落之時,一股黑色的魅氣從聶蒓桑身上蒸騰開來,她眼裡的緋色逐漸化開……
一陣暈眩過後,她怔愣地看著自己手裡的刀,像忽然明白了什麼,全身不受控制地戰慄起來。
四周的人與景都如一盞快速旋轉的走馬燈,幢幢惶惶模糊難辨,靜止的,只有戰慄的自己和清晰躺在血泊中的他。
聶蒓桑不受控制似地跌身過去,顫抖著捧起地上的冼昭,像是捧著一片將要凋零的秋葉。
血染上深衣,將冼昭原本就白的臉映照地愈加蒼白,退了銳氣,反倒露出一種妖嬈的美感。
「不要,不要…」,她口不能合,瘋魔似的喊著不要,顫抖的手滿是烏黑的血,汩汩地涌,擋也擋不住地涌。
「不,不,這不是我想要的!」,她一遍遍重複著,彷彿懷中的人能夠聽見。
方才,是殘女,不消灰飛煙滅也要附上聶蒓桑的身體,殺了冼昭。
殘女從來也是恨她的吧,也沒有想過再讓她活下去。這一刀,狠狠地刺穿在冼昭的胸口,聶蒓桑的心上。
殘女要的,是二者皆亡。
可是,她自己也是動了嗔恨心的吧?嗔恨不生,鬼魅不可附體。
殘女一定是利用了她的這一點。
冼昭知道了她是被複活的生人祭品,將她壓入死牢,便斷不會讓她活著出來。
她應該恨他。
只是,她為何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只憑著臉上的淚撲簌簌地落下,灼熱滾燙。
自己不是沒有心么?她本就極少流淚,自從她換上無心鏡后,更是一滴淚也無。
而現在,這如滔天之勢洶湧漫出眼眶的水澤是什麼?這水澤牽扯著她胸口的那面鏡子,似乎要從她體內撕裂而出。
「不要,不要…」
到底不要什麼?不要這顆心還沒回歸就這麼被摧毀了么?還是,不要冼昭以這種方式死去?
恐怕她自己,也想不清楚罷。
一口鮮血湧出,她渾身冰冷,揮刀斬落腳上的鐐銬,艱難將冼昭馱在背上,踉蹌著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