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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 第五章 無心鏡(二)俗世俗歡樂

  黑夜會賜給你黑色的眼睛,失眠只會賜給你黑色的眼袋。

  第二天我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袋打包餘下來的物件,準備離開倉央。

  南澄詩興大發,扶著額角道:「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人眼黑腎虛!」

  見我沒理他,又道:「那些我沒說出口的思念,全化作你臉上的眵目糊。」

  我白了他一眼:「你有完沒完?」

  南澄悲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阿眠,想開點,你這個樣子……」他斟酌了下,可能覺得此刻該說些安慰的好話,把「真是丑」改成了「不太美」。

  我將包袱往後背一搭,頭也不回的:「走不走!」

  南澄只得一溜小跑跟了上來。

  但我倆還沒走出正門三里遠,就聞得後頭一陣馬蹄聲。

  沙塵揚起,我看見遠處三匹俊獸飛奔而來。

  「吁——」一聲長吁,獸在跟前頓了足,乃是一黑一白一青,黑者如墨、白者如雪、青者颯颯如翠竹

  。我看著墨色寶獸上的小西貝,詫異道:「你這是……」。

  明明知道我是問帶這麼多匹靈獸來所為何事,他卻狡黠只道:「這是烏駒、青驄、白驪。」

  我還未回話,一旁地南澄跳得老高:

  「你說什麼?烏駒青驄白驪?天吶!這世上能日馳千里似馬卻非馬的四大悍獸?——赤驥、青驄、烏駒、白驪?——天吶天吶天吶!除去一匹赤驥收歸在摩訶山我師傅座下,其餘三匹都難覓其蹤。原是被收藏在了這裡?!」

  「天吶天爺呀!倉央要不要這麼厲害的?!」說完他便一溜兒小跑湊到跟前,圍著那三隻神獸細細研究起來。

  關於這上古四獸我也有所耳聞,樣貌似馬而非馬,唯一不同的是赤驥龍首馬身、青驄四足踏雪、烏駒額間三目、白驪皮毛異香。只是尋常人大多未有真正見過,多以好馬相論。

  傳聞四獸乃天君賜予四大靈族的人間坐騎,其中的赤驥曾是蓯蓉山雎鳩一族的靈物,按師傅的說法,是雎鳩第四十二代掌門靈君——雎鳩鹿昂——欠下師傅一個大人情,無論如何都要我摩訶收下這匹良獸,算是作為報答。但如今為何餘下三匹都在倉央,卻是無從知曉。

  「白驪。」

  小西貝一個手勢,那長著角的雪白神獸像是得了父令的小兒一般,方才還昂首偃足、氣宇軒昂地站著,這下子撒了歡兒朝我跑來,用那光滑得如同白綢的皮毛蹭著我的下頜,鬧得我一陣痒痒。

  「看來它很喜歡你。」小西貝握了轡頭,從烏駒上翻身而下。

  我仍舊沒搞清楚狀況,疑惑道:

  「你做什麼,來給我們送代步的么?不用這麼麻煩,前邊還得渡南海,這靈獸到時候恐是不好過去。」

  小西貝笑道:「這方圓百里,恐還沒有它過不去的高山大海。」

  說罷他作勢要扶我上去,那白毛勝雪的白驪卻折了四足,跪坐下來。

  小西貝像是一時吃了驚,我感到他握著我腕子,力道重了重,聲音錯愕又似乎帶著微惱:

  「白驪你這是做甚?」

  白驪覆在地上的四足並未動搖,只用那漆珠似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我,似乎是叫我上去。

  陽光照耀下,它頭頂那隻小小的、白色的銀角熠熠生輝。

  我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看著眉宇微蹙的小西貝,問道:

  「是不是它這樣不太好?君王上馬,恐它的馬匹也不會跪下罷?」

  小西貝緩過神來,神色有些看不懂: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白驪從前只會對一個人這樣……」,他沒再說下去,牽了我,讓我騎上白驪。

  白色靈獸站了起來,愉快地嘶鳴一聲,此時在太陽的照射下,它的皮毛已經微微發熱,烘出一陣奇異的香。

  小西貝越上烏駒,又示意南澄跨上青驄,預備可以啟程。

  我側身訝異道:「你這是要去哪裡?」

  他抿唇一笑:「送你們一程。」

  我一怔,旋即兩個黑色的眼袋彎成兩彎愉快的月牙。

  ***

  春風煦煦、春草萋萋、亂紅淺紫沒馬蹄。他這一送就送到了故土長安,馳騁在春景中的我全途笑意濃濃。

  臨近長安時,我們在沿途的河邊打水,南澄蹭過來鄙視我:「又哭又笑,狗兒撒尿!」

  我笑吟吟舀起一瓢水,潑到他臉上,南澄「啊」了一聲,小西貝在遠處飲馬,聽到聲音問怎麼了。

  我大答:「沒事沒事,南澄要尿尿!」轉過頭來嬉皮笑臉:「南大公子方才說的什麼?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南澄扁著嘴抽噎了一下:「又哭又笑,陽光普照。」

  沿著小河出了村郊,我們來到城中。

  深吸一口氣,滿眼滿口全是我大長安繁華的味道!

  走卒的叫賣聲、琳琅的車馬聲、姑娘的歡笑聲,聲聲入耳;陳釀的酒水香、炙肉的辛料香、鋪子的脂粉香,陣陣撲鼻。

  人太多,我下來拉著白驪邊走邊觀,離開這些時日,長安街倒是又熱鬧了不少。

  繞過城中最大的賭坊、酒肆,走到一座鑲金嵌玉的大門前,我興奮地叫道:

  「快看!快看!」

  南澄一把打下我的手,小聲啐道:

  「哎喲我的姑奶奶,雖說你穿著男裝,眼下也不時興這麼指著青樓公然叫喊的。」

  我道:「你不知道。」又轉過頭去找小西貝,他在離我們稍落後幾步的地方,玄衣玄馬,身姿挺括,全然沒有趕路的疲色。

  我將轡頭交到南澄手裡,穿過人群跑到小西貝面前,指著方才那妓院道:「你看!那是哪兒?」

  小西貝眯了眼,手搭個涼棚,抬頭看眼前這座富麗堂皇的玄天大樓。

  「百花弄?」他笑道:「數月不曾來,如今倒是又被好好修葺了一番。」

  「兩年前我偷騎了師傅的赤驥下山,它就載著我一路到了這裡。然後我從馬上摔下來,是你救了我。」我頓了一頓,摸著胸前的短哨,往事浮上心頭:「那是我第一次進青樓,你還送了我這個。」

  他笑:「那時覺得你真是莽撞,一個姑娘家,獨自一人不說,還驅了匹成年男子都控制不了的異獸。」

  我尷尬地笑:「那時候不是小嘛……等等,你說『姑娘家』?你那時候就知道我是個姑娘家?!」

  「嗯。」他揚揚眉。

  我憤然:「那你還拉我逛青樓?!」

  一路吵吵鬧鬧,但抵不過舟車勞頓,回家的興奮勁兒一過,我和南澄都累得不行,只有小西貝神色淡然,連鬢髮都一絲不苟。

  臨近家門,我看了看兩眼茫然、頭髮炸毛的南澄,又看了看一旁連皂靴都未染塵土色的小西貝,果斷地往後者身邊靠了靠。

  「爹、娘我回來了!」

  踏進江家大門,我一句大嚷。

  艾官、芹寶、蓉寧等一眾小婢迎了上來,一陣熟悉的哈哈聲過後,我看到小蠻攙著我慈眉善目的大爹爹出來。

  灰眉灰須花虯袍的老頭兒道:

  「你這個死丫頭呀!你怎麼去了這許久,也不託人捎個信?讓為父這通擔憂!」語氣嚴厲,雙目中卻儘是慈愛。

  我一把挽著他的手,將頭靠在他肩膀上撒嬌道:「爹爹,都是阿眠不對,以後不會了!阿眠這趕了幾天幾宿的路,都要餓死了!」

  爹反手摸了摸我的頭,叫一旁的蓉寧快去備些食菜,然後又吩咐艾官芹寶去備水鋪床熏香。這一通張羅下來,方才注意到除了我和南澄的另一個人:

  「這位公子是……?」

  我撒開手蹦到小西貝身邊:「忘了介紹,這位是賈公子,倉央中人,他幫阿眠找到了夢曇花,還送我和南澄回來。」

  「賈公子,這是我爹爹,江……」還未等我說完「月夜」兩字,我爹就自來熟地打起大哈哈:

  「哎呀!這公子眉目脫俗、神姿不凡,一看就是位青年才俊!」

  小西貝朝我爹揖了一揖,嘴角噙著笑:「江大人過獎了,不敢當。」

  我爹絲毫不吝向小西貝投去讚許的目光,摸著鬍子念念有詞:「好,好…」

  我拽著點我爹的袍袖,低聲道:「爹,有點過了啊,且收一收…」

  我爹沒理我,一把笑哈哈地牽過小西貝就往花廳迎:

  「來來來,賈公子,這一路辛苦了,我家這丫頭啊,皮的很,一路你沒少受累吧?還有我一看你啊,就覺得非常親切,特別像我的一位……」

  爹爹步伐太快,導致他後續的聲音飄散不可聞,我瞪大眼睛,看著一老一少其樂融融雙雙離去的背影,轉頭想找南澄訴苦,可哪裡還有南澄的影子?他大約一溜煙兒跑到哪個小竹林里,和小蠻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地敘舊去了。

  偌大的江府雅苑裡,只剩我一人凌亂在風中。

  「小西貝長得好看點,我就失寵了?爹你太過分了!」

  我感到十分委屈地站在那裡,黑眼圈也委屈、頭上的炸毛也委屈。

  一旁的艾官走過來輕聲道:「小姐,沐浴和熏香都備好了,您要不要先更衣?」

  我此刻只想找娘,扁著嘴問:「夫人呢?」

  艾官答:「小姐數月未歸,又毫無音信,夫人去白雲庵上香去了,還需數日才能回來。」

  我欲哭無淚,風吹著頭上亂叢叢的毛,晃了一晃。

  帶著點點幽怨回到房中,洗過澡后閑來無趣,我一人踱步在芙蓉池邊。

  時方三月,花不逢季,看著光溜溜的池面,我拾了顆石子擲水心,水波漾開了去,一圈一圈。

  「眠兒在幹嘛呢?」

  爹爹帶著笑意的聲音飄然入耳。

  「一個人扔石頭玩啊。」

  我並不轉過頭,表示方才他看到小西貝就棄女而去的舉動,令我很心傷。

  老頭兒又打起了哈哈:「我的好眠兒呀,有客來訪,爹爹總要弄清客人的底細吧。」

  我幽幽道:「什麼底細不底細,難不成還能是個歹人?爹爹你這個借口未免太牽強。」

  爹爹道:「歹人當然不是,但我得看看他有多好。爹爹就你這麼一個寶貝女兒不是?」

  我轉過頭,掂了顆不大不小的石子在手裡:

  「有多好?什麼意思?」

  爹爹新近蓄了須,但仍不很長,他如道中智者般捋了捋下頜邊稀疏的銀髯,半眯了眼睛道:

  「不是世間一頂一的好,怎麼能做我江月夜的女婿?」

  我手中的石子「咣」一聲從手中滑落,清脆利落。

  我眼含淚花的看著爹爹,爹爹動情地道:「眠兒不哭,替女兒選最好的郎君,這是為父應該做的。」

  我指了指麻木的腳趾:「疼!」

  爹爹這才明白過來,關切地問:「砸著腳了?爹爹看看。」

  我顧不得疼一把拉起作勢要俯身的爹,驚恐地道:「您方才說什麼?」

  他莫名其妙:「我說爹爹看看。」

  我急到:「上一句!」

  爹爹:「砸著腳了?」

  我嗚咽了一聲,一面想著我爹曾經是如何憑藉這破落智商,在寸土寸刀的朝堂之上混的風聲水起的,一面無奈地道:「再上一句。」

  他老人家好似恍然大悟:「哦,我說那賈公子會是我江家的好郎君!」

  我如鯁在喉:「爹爹你……」

  他這時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看著我,語重心長道:「自打你當著我的面看他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閨女喜歡這小子。」

  我舌撟不下:「爹爹你……」

  他豎起食指點了下我的額頭:「你是我的孩兒,你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我都知道你腸子里幾個彎!」又突然神秘兮兮地笑道:「我都查過了,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兒,既然你喜歡他,爹爹就幫你搞到手!」

  「搞到手?」

  我不知道他剛正不阿的臉龐上略顯賊兮兮的笑是何意思,但我知道他行事一貫不是什麼婉約作派,連忙擺手道:

  「唉呀老爹,不要不要!我承認我是對小西貝有好感,但又不是山中捉只胖老虎,還搞到手?搞什麼搞!」

  爹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挺起胸膛眄了我一眼道:

  「我江月夜什麼人物,搞得定叫『西貝』的老虎,就搞得定叫『西貝』的人!」

  他顯然是理解錯了我的意思,以為我小覷他堂堂天子舊時臣,立馬錶示,作為曾經最被器重的大將,拿下一個女婿輕而易舉。

  我正準備解釋,他壓低了聲音道:「噯噯,眠兒!他來了啊!做好準備,一、二……」

  「啥呀?」

  「三!」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肩上一重,眼前一黑,四周瞬時冰涼透骨,一剎那呼吸閉塞。

  等我反應過來才發現,好傢夥!我居然被我親爹一把推入了芙蓉池中!

  我在水面撲騰著,聽到我爹大嚷:

  「來人啊!來人啊!噯噯!賈公子你快來!眠兒掉到水裡了!」

  我聽到水聲、風聲、腳步聲,爾後眼前一股巨大的水花濺起,眼睛被浸潤得睜不開——四周平靜下來,我的後背被一副緊實的胸膛貼著,小西貝抱著我,一寸寸朝池邊騰挪。

  他身上好聞的梨花清香被水浸透后愈發濃郁,我愣愣地看著他一手橫在我胸前、一手划水的樣子,愣愣地道:「方才太突然了,其實我會……」

  我爹跪在池岸邊一聲大嚷:「哎呀!可謝謝你了賈公子!阿眠她不會水呀!」

  我吞了吞唾沫,將「其實我會」後面的「水」字咽了進去,改口道:「其實我會淹死。」

  ***

  我回江家一個時辰洗了兩個澡。出來后艾官站在那裡,手上託了個玉石托盤:

  「小姐,老爺吩咐讓穿這套。」

  我用錦帕擦著頭上未乾的水,眼風掃過盤中一套水紅曳地長裙,疑惑道:

  「不年不節的,選這麼個紅彤彤的顏色做甚?」

  艾官道:「這是夫人早些天做好的,用白檀香熏過了,說小姐這一路艱險,能平安回家要穿紅去去晦氣。」

  我沒多想,哦了一聲便換上它去用晚膳。

  走在路上想:方才被我爹這麼一推,才知道莫要因為是親爹就少了提防,江家第十四代家主的歪招邪數,不是我能招架得住的;在還沒繼承他衣缽修成正果之前,要小心見招拆招。

  心下想著來到膳廳,傻獃獃一眼看到繁花似錦的屏風前,同樣一身紅袍的小西貝,才知道在我爹這塊辣嘴的老薑面前,我還是太嫩了點。

  爹爹看見我倆喜笑顏開,連聲招呼坐下。

  南澄洗完澡進來正要一屁股坐在我身旁——他原坐習慣了的位置,被我爹一把扯了過去。

  南澄撓了撓頭莫名其妙,我爹把他摁在自己邊上,轉頭殷勤地招呼小西貝:

  「賈公子,坐!坐!」

  我轉過頭給小西貝遞了個抱歉的眼神,他笑笑表示沒關係,我抿了抿嘴又投去幾縷同情的目光。

  他起初還不懂我什麼意思,後來吃上飯才恍然大悟——我爹爹從年方几何,問到到生辰八字,從興趣愛好,問到可有怪癖,這一般人恐怕招架不住。

  可是論到說言語技巧,小西貝不愧也是箇中好手,只見他見招拆招、從容應戰,幾個回合下來,一面將我爹敷衍得密不透風,一面還神色如常地用完了飯。

  倒是自詡戰無不勝的可憐老爹,不僅被自己的問題套住,還反被灌了許多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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