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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第二章? 燈下塵(六)紫棠擁冰雪

  故事的轉折是在兩年以後。

  當初他們在溪邊救下的女子,原是設在倉央宮偏僻火房裡的雜役之女。

  其父在兩年後去世,她便從東南一隅的偏房調到正殿來服侍。

  當時的倉央宮宮主還是晏安歌的父親晏子期。

  風華正茂的晏家十二代宮主晏子期正當壯年,閱女無數仍舊坐懷不亂,可以說是一位品節高雅、志趣不俗的中年帥大叔。

  要說這偌大的倉央宮裡妃嬪媵嬙、如花美眷數以千萬計,可帥大叔偏偏看上了顏色清淡的芫荽,這品味可真是挺讓人捉摸不透的。

  話說當時芫荽給正在大殿誦詩習文的子期奉茶,不小心將杯盞打翻,茶水撒濕了他的書卷。

  那可是晏家珍藏版的《山海志》,獨此一本寶貝得不得了。

  晏子期連忙擦拭卷上被水洇開的墨痕,但為時已晚,茶水還是淡去了扉頁上的一小片字跡。

  晏子期微有惱意,正欲發作之時,抬起頭看到了慌裡慌張想要幫忙卻又站在那裡手足無措的芫荽,不禁心下一慟。

  許是看慣了宮中女子的濃妝艷抹,芫荽一身素衣、脂粉未施的清純模樣,瞬間讓他動了春心。

  於是,年近不惑的晏家宮主決定要將這位豆蔻少女納入房中。

  這本無可厚非,靈類是可以討人類做老婆的。故事裡早就說過,靈與人聯姻,是靈度化眾人,是值得歌頌宣揚的。

  而窮苦的人類姑娘嫁給權傾一方的靈族老爺,況且還是個很疼人、很英俊的老爺,從此飛上枝頭、錦衣玉食,怎麼算也都不虧。

  只要兩頭都願意,就是件歡歡喜喜的大好事!

  只是不承想,這芫荽是個硬骨頭,死活不肯依,說她家從小教育嚴苛,沒有通婚不同族的道理。遂投井上吊鬧得滿宮皆知。

  嘖,我想這芫荽真是個沒文化的,看她這不懂變通的樣子,其一,一定是沒讀過當代聖賢孔小丘的著作《論小語》,故不懂得「有教無類」的道理。

  其二,不關心時政輿論,不懂得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不知道四海八荒現下正流行「合作共贏」的外交政策。

  南澄說,男人頭可掉,面子不能不要。

  這本來是件小事,人家晏老爺很通情達理的,也沒有要強人所難的意思。小姑娘梨花帶雨哭一哭,求一求,依著晏老爺的好人心腸,這事兒也未必沒有迴旋的餘地。

  可這芫荽井一投、吊一上,倉央宮數百人抱著瓜子前來圍觀,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堂堂倉央宮主被拒絕了。

  那這事就沒得商量了。

  好歹他晏子期是一宮之主么,這倉央宮內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皆歸他所有,更何況區區一個女人。

  所以我和南澄集體總結:這個芫荽很笨,笨得不得了。

  可是笨人自有笨人福。

  圍觀的人群中也有心兒,她還記得當初和自己有一面之緣的女子,於是便央了身邊的晏安歌救救她。

  既然心兒開了口,他自是會去做的。晏少主只是去跟爹爹撒了撒嬌,就把芫荽討了回來,暫且留在心兒的殿堂之內做點侍墨奉茶的活計。

  芫荽自是千恩萬謝,許諾要在這南鳶殿內長駐,服侍小姐終生。

  再說心兒的南鳶殿與安歌的北笙堂,本設在同一座院落之內,一南一北,相對而建,中間有一扇半月形拱門相通。

  這一殿一堂原本分別為晏少主習文閱卷以及食餐就寢之處,只是自心兒來了以後,他便將大的那處讓給她作了寢宮,自己只留了稍小的那堂院息歇,而平日里則改去北邊的承華殿議事。

  關於兩座殿堂名字的來歷,是靈族中廣為流傳的一段:

  說的是一段遠古傳說,靈族少女宋南鳶和人類少年許北笙的傳說。

  天真懵懂的靈族閨秀宋南鳶,在人間修習時,遇到了街頭小混混許北笙,二人不打不相識,慢慢在殺殺殺的過程中彼此了解,發現互相喜歡上了對方。

  但那時確實不能異族通婚,靈與人在大道律法上也是不可以相戀的,所以終究未能得到南鳶父親的首肯。

  宋父逼迫南鳶嫁給她門當戶對的表哥,好以此斷了她對那毛頭小子不可饒恕的念想。

  可是南鳶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她的心意比一切所謂的世俗教條都來得重要。於是在大婚的前一夜,她選擇了自刎獅山。

  北笙知道后悲痛萬分,日日在南鳶的冢邊哭泣,直到泣出血淚來。

  他的眼淚灑在冢上,竟從土裡開出一支藍紫色的花。

  北笙認為這是南鳶的精魂所化,為它取名紫鳶花。

  但是花開終究有花落的一天,春去花凋零,北笙也鬱鬱寡歡,終於心力交瘁,倒在了南鳶墓前。

  一夜之間,茂盛的白苦竹漫山遍野。

  宋父憐惜女兒,也被男孩的深切情誼所打動,於是便將北笙與南鳶合葬在了一起。

  那之後的每年春天,人們就會聽到用白苦竹做的蘆笙悠揚地吹響在埋葬他們的山頭,每每這時,就會有一隻藍紫色的鳶鳥飛來,久久槃旋不離開。

  傳說夜裡,人們還會看到山上有一雙男女,吹奏蹈舞,恩愛甜蜜。

  後來這個故事傳到天帝的耳朵里,感動了他,從此天地間也改了曆法,靈與人被允許相戀。

  心兒太喜歡這個故事,於是將他們的殿堂雙雙改了名字。

  她說,沒有什麼能阻止相愛的人在一起,如果有,那就換一種方式相愛。

  我想,她真是勇氣可嘉的天真少女,但終究傳說是傳說,子虛烏有,人們可以依著自己的喜好篡改結局;但現實不是,現實是赤裸裸血肉橫飛的戰場,一個人的堅持,縱使你能孤軍奮戰以一敵百,也終究不過是死得更加英勇、更加蕩氣迴腸。

  這也許就是人們為什麼要編故事,因為執念太深;因為在現實中,愛而不得。

  當我將這通理論說與南澄聽時,南澄點頭表示贊同。並加了一句:

  「什麼執念不執念的,就是榆木腦殼轉不得!男女之愛猶如上河之水。上河之水天際流,何必只取一瓢飲!」

  我嚴肅地舉起雙手:

  「嗯!說得對!非常贊同!小蠻這一瓢水,可以倒了!」

  「哎!別別別!」南澄頭擺撥浪鼓,慌忙掰下我的手。

  轉頭又嬉皮笑臉,呲著大牙花子道:

  「小蠻是甜甜的茶,倒了太可惜啦!」

  我:……

  南大傻子說的吧,道理是這麼個道理,想得開的人可不能為愛作死。但當愛成執念,就容易錯。

  宋南鳶、許北笙,單聽名字,他們就有如天造地設的一對,卻生生被命運逼迫成了苦命的一雙。

  南鳶北笙,南轅北轍。

  人生如果真有來世,也許南鳶和北笙就會像故事裡所述的那樣幸福吧。可終究在現實里,他們逃不過生離死別,空留世人嘆一句,零落鴛鴦。

  我隱隱感覺南澄的故事裡插上這麼一段,是否預示著南鳶、北笙兩堂的主人——心兒和晏安歌的故事也要就此轉變。

  未等我仔細思忖,南澄接上了後續:

  那一日清晨,金陽偷了懶,北風吹得院內未落的樹葉簌簌作響,院子里圈出來的池塘上,水鴨正一下懶似一下地梳理自己稀疏的羽毛。

  正是初冬乍寒時。

  心兒醒得早,想著昨夜給安歌燉的雪梨羹,此時恐已煮好。

  本想叫婢子去取,只是這麼早又不忍擾了芫荽清夢,便自己躡手躡腳披了小氅,煨了湯婆,準備親自給晏安歌送去。

  她借著屋檐下一抹昏暗的光亮,看見北笙堂內早已亮起燭火,想必這個時候安歌已經起來習文了。她帶著小小的雀躍,正要往那廂走去。

  不料還沒穿過月形拱門,手臂就被一股巨大的腕力從側後方拉住,身子猛地一歪,順勢就跌落在了一個懷抱里。

  心兒心裡咯噔了一下,又很快鎮定下來。

  必是安歌又和她鬧!

  於是帶著半嬌半嗔的語氣道:

  「放開我!仔細糟蹋了雪梨羹!」

  就在她想著一會兒怎麼收拾晏安歌的時候,頭頂傳來一個陌生又輕靈的聲音:

  「七兒,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

  「七兒?」

  若非自己在做夢,來人為什麼會叫出這麼個古怪的名字?

  而且這聲音.……很明顯不是晏安歌的。

  她慌了神,連忙掙脫著推開那個懷抱,抬頭正迎上初冬第一縷晨輝。

  一張清麗俊秀的臉映入她的眼帘,墨畫的眉,春水的眼。

  這.……是男的?

  她也很奇怪這會是自己的第一反應,但因來人那張臉實在是太過於美艷,若不是嘴角眉梢上浸染著的一股浩然英氣,她真會覺得眼前的這位,要比所有看過的女子都貌美風流。

  「七兒,我終於找到你了。」

  晴空風鈴一般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趕緊從神思中抽離出來,這聲音再悅耳,也委實是正正宗宗的男聲。

  她一把推開他,問道:

  「你…你是誰?怎麼進得來東苑?」

  她愣愣地看著眼前這張陌生的容顏。

  還沒來得及等男子回答,一聲呵斥喚醒了怔忡的心兒。

  「放開她!」

  北笙堂的棗紅木門被砰——地推開,晏安歌錦袍加身立在大院中,風吹起他的衣角。

  迎光朦朧,卻清晰地看得見他的慍色。晏安歌握著劍,凌厲地望著陌生男子扶在心兒臂膀上的手。

  「放開她。」

  他重複,一個閃身,眨眼間已然到了兩人跟前,手上的驅歲劍比上男子的頸項。

  初冬的院落里,玉雕般鼎立著的三人。只有北風不解人意,偏要將那枝頭尚未綻放的小白梅吹落,如花雨一般紛繁散落在三人之間。

  「呀!?少主!」

  聞得響動出來的芫荽打破了寂靜,看到劍拔弩張的三人,嚇得接不上后句。

  身著紫棠色長袍的陌生男子先放開了手,畢竟在這院里,他算不請自來的那一位。

  晨光下,有三兩白梅飄落他的肩頭。

  「七兒,」他如遠山含黛般的眉峰微微蹙了一下:「我是釋冰,你的哥哥。」

  啪——

  盛有雪梨羹的金漆小食盒從手裡滑落,發出一生清脆耐聽的聲響,劃破了晨曦。

  哥哥?

  這個到目前為止,唯一一個與自己身世有著關係的稱呼。

  她想不起來從前,無從尋找自己的從前,更不知道自己是誰,來自哪裡。

  似乎自有記憶以來,最重要的人就是當年從蛟龍口中救下自己的晏宮少主;看得見之後,心裡最喜歡最牽挂的人仍舊是晏宮少主。

  雖然模糊記憶里有些冰冷的氣息、零碎的雪花、以及自己與生俱來的一些小伎倆和諸如耳玉之類的小罕物,她似乎都要覺得自己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了。

  她也嘗試過去找尋過去,可是去哪裡找?又會找回些什麼呢?

  自己為什麼會隻身一人到南海邊?為什麼會忘記那些事情?

  都說水魅性邪,為了增長自身邪力,尤喜食記憶中那些悲痛欲絕、慘不忍睹的部分。

  而她,幾乎要將過去忘得一乾二淨,這是不是說明,她的過去不堪回首?

  那麼,這樣的記憶,不要也罷。

  她現在很好、很好;有晏安歌在身邊,有愛、有依靠。

  而眼前的這個陌生男子,說他是,哥哥。

  哥哥,她從前只給晏安歌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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