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以中國人的傳統標準來衡量，孫一凡絕對算得上是個乖學生。


  從踏入校門的第一天起，他從沒逃過一節課。課堂上，別人大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他豎起耳朵認真地聽講，筆記寫得清清爽爽，即使在馬哲、毛概、鄧論這些副課上，他也像一個小學生那樣一絲不苟。


  他是個懂事的孩子，體會到父母供他上這個學不容易。


  饒是如此，他的成績還是不理想。最糟糕的一次，他的《混凝土結構工程》竟然隻考了50分！天哪，這可是和學位掛鉤的；補考通不過的話，就拿不到學位證書，也就意味著大學白念了。


  得知成績後，他一個人偷偷地哭過，怪自己為何這麽沒用。班裏大多數同學平時都沒見怎麽學習，考前突擊一下就順利通過了；而他呢，辛辛苦苦折騰了一學期，到頭來大紅燈籠高高掛。回想一下，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他幾乎沒做過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眼下，他已念了三年，換專業已無可能，退學又不現實，繼續念下去卻痛苦萬分。


  在每個人的一生之中，總會經曆這樣絕望的時刻，一旦時過境遷後，當初的苦難反倒轉變成了一筆豐厚的財富。


  由於家庭的清貧，加上長相的普通，孫一凡從小就養成了自卑的性格。同時他的骨子裏有股倔強勁兒，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過硬的學曆，他相信隻有通過自己的努力才能改變命運。


  這不，在長春的最後一個元旦，繁華的人民大街上，他捧著疊厚厚的傳單，在向路人分發。自從初中開始，孫一凡就利用業餘時間幹過許多兼職，在肯德基打過工，在天橋上擺過地攤，還做過家教。讀中學時，一到周末，他就會在學校門口那條步行街上擺地攤，賣些時興的小玩意。他剛開始發傳單時，感覺臉上無光，路人們總是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他。許多人從他手中接過單子，一轉身就扔進了垃圾桶。他常碰到同學，和他們簡單打聲招呼又往人群中走去了。


  這是一份毫無尊嚴的工作，但有什麽法子，人總得生存吧——如果連生計問題都解決不了，又有什麽資格談理想？


  一天下來，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好在完成了任務，從老板手裏接過當天的工資，心理立刻平衡了。雖說錢少得可憐，但不管怎麽說，這是自己通過辛勤勞動換來的。


  他的肚子早就唱起了山歌，早上隻吃了兩個包子，因為想多發點單子，午飯沒顧得上吃。他想，晚上怎麽說都得犒勞下自己了。他走進一家米線店，叫了一份過橋米線，十塊錢，另外花一塊錢要了一小瓶百事可樂，他實在太渴了。


  他透過玻璃窗，凝視著夜幕籠罩下的世界。他突然發現，來長春已經三年多了，卻從未融入它的懷抱。當辣乎乎的米線進入他的腸胃，臉上滲出了細微的汗珠。


  華燈初上，他漫步在街頭，寒風從他的衣領裏灌進來，他下意識地縮了下脖子。一對對親昵的戀人們從他身邊一閃而過，刹那之間他就感到寂寞了。他仿佛覺得整條街上就他孤零零一個人，鋼筋混凝土構成的高樓大廈在他眼前不停地搖晃、旋轉；他似乎身處一個封閉的空間，或是一間牢不可破的鐵屋子。


  呆立在十字路口，他癡癡地想：人家是愛情事業雙豐收，可我呢，工作在哪裏，愛情又在哪裏？

  他不清楚未來的路該怎麽走。對於窮人家的孩子來講，父母含辛茹苦培養他長大成人，直至大學畢業，已屬不易，可他拿什麽報答他們呢？眼看著班裏有好幾個同學相繼找到了工作，他隻能幹著急。認識孫一凡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典型的書呆子，至今沒談過戀愛。和所有的男孩子一樣，他也曾偷偷地喜歡過幾個女孩，但從未向她們表白。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沒這個勇氣。如果被人拒絕了，那該多丟人！他總是認為，很少有人會喜歡上他這個窮小子。


  曾經有個叫肖麗紅的女孩說喜歡他，但是與其說是她的表白，不如說是她的告別。現在，三年悄然而過，肖麗紅早已為人妻。


  前兩天他還接到肖麗紅的電話，說她的孩子已滿周歲；隻有提到孩子時，她的聲音才是歡快的。結婚後，她成了名副其實的家庭主婦，有了孩子後，她就更忙了，忙到沒時間靜下心來讀點兒書。她丈夫看到她在看小說，就會一把扯過書，扔往一邊，責怪她不務正業。肖麗紅清楚，她和國民哥結婚純粹是為了“報恩”，哦不，應該說“還債”更為貼切。


  為了五萬塊錢，她把自己給賣了，將自己一生的幸福葬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