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從衛生間出來,湘瀟一手梳著濕漉漉的頭髮,一手拉開了翠綠色的窗帘。
她很想看看黎明的曙光,和昆明那火辣辣的太陽。
小春城與春城,是有很大的區別的,不管是物還是人。
東方剛現魚肚白。
於是,湘瀟轉過了身,盯著粉紅色牆壁上半明半暗的壁燈出神。
過了片刻,她忽然看見床上的被子。
於是她走了過去,疊好了被子,又整理好了房間,包括套上電視套,將拖鞋一絲不苟地放到席夢思床下。
接下來,她又將堆放在桌子上的衣物,全部重新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到行李包中,讓它重新鼓了起來,並費力地拉上了拉鏈。
昨天晚上,冼銳拿過來放在凳子上的衣物,再也放不進去了。
湘瀟將它們放到塑料袋裡,而將那個精緻的皮包拿了出來。
睹物思人,她不想帶走它。
她又將她帶來的幾本書,放進了塑料袋中。
就在眼睛瞥見書,手觸摸到書的那一瞬,湘瀟忽然猛醒:回去以後,她一定要拚命地寫,她一定要讓這個心高氣傲的冼銳,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她郗湘瀟的大名。
他太會傷他了,她傷她太深了,也許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
八點半了。
湘瀟開始用粉紅色的梳子梳理頭髮,她走到窗邊,靠寫字檯而站,讓窗口射進來的縷縷金光照耀它。
這時,她聽見冼銳在門外說話的聲音。
房門是半掩著的,她一轉身就能夠看見他,但她並沒有轉頭去看他。
他不想再見到她。
他有脾氣,她更有脾氣,她更不想見到他。
他昨天晚上說,他今天一大早就離開,他大概要走了。
湘瀟靜靜地想,沐浴著初晨和煦溫暖的陽光,眺望著陌生的樓群與陌生的行人,始終沒有回一下頭。
她已經忘了,她為什麼要來昆明了,她只記得自己,馬上就要離開了。
她思想獨立,頭腦冷靜,她母親不太管她。
怎麼說,從小到大,她也是一個無拘無束,自由生長的靈魂。
他覺得他這輩子,一定能夠找到一個完美的。
以她的條件,她也不相信自己嫁不出去。
他從來沒有像對她一樣對待過任何一個女孩子,她也從來不需要去討好任何一個男孩子。
九點鐘。
湘瀟忽然覺得雙眼刺痛,連忙拿了毛巾,又去洗臉。
冼銳房間的門是關著的,緊緊地關著的。
他一定走出這間房間了,他一定迫不及待地離開了他痛恨,他再也不想見到的她了。
他就這樣默無聲息,一聲不吭地走了,也許她今生今世,都再也見不到他了。
湘瀟忽然很想很想再看看他,哪怕就一眼,哪怕一個字也不說。
但想起昨天晚上,想起他那樣刻薄寡情地傷她,她便心有餘恨。
她對天發誓說,自己再也不想見到他,再也不希望見到他,這一輩子都不想,這一輩子都不希望。
好不容易熬到了十點。
湘瀟又去衛生間梳頭髮。
雖然頭髮還未全乾,但她還是打算把它梳好,梳好之後戴紅帽子才顯得精神。
「你怎麼一點精神也沒有?」昨天剛從紅夏利上下來,冼銳就站在賓館服務台,當著總台小姐的面惡狠狠地問她。
也許,離開是一種福分,一種解脫。
還是那把被冼銳折磨得變了形的粉紅色梳子,她很快地將頭髮,一梳接一梳地梳直梳順。
然後用橡皮筋紮上,依舊束成馬尾。
因為要戴帽子,梳得比往常低了一些,只比髮根稍稍高一點。
眼睛太紅太腫了,她把帽檐壓得很低,讓它遮去眼皮,只露出兩個毫無光澤的眼珠子。
一切完畢以後,湘瀟在冼銳的房間門口站住了。
他還在嗎?她不知道,心裡慌張得咚咚地跳個不停。
猶豫了片刻,她還是敲響了房門,隔著門板問:「小王,你送送我好嗎?」
今天,她應該很主動地自己離開,而不能讓冼銳再一次下逐客令。
「你進來吧。」小王為湘瀟拉開了門,探出身子說。
這個語氣真的是變了,昨天好像還把她當主人,今天這話說的,卻把她當客人了。
湘瀟輕輕推開了虛掩的房門,一眼就看見冼銳,半躺在這張對著門的床上。
真是奇怪,他走在哪裡,躺在哪裡,再笨的人都能感覺出來,中心在哪裡。
他跟老廣,周胖子,胖子他們在一起時,那感覺,也很明顯。
他跟那群三十五六歲的人在一起,也絲毫不遜色,氣勢甚至更強。
就是他有意略略地遮擋,也遮不住他的鋒芒,他的光亮。
他雙手枕著頭,雙眼下垂,雙唇冷峻,好像很難過,好像在想心事。
他的腿和雙手都赤裸地露在被子外面。
知道她要進來了,也並沒有想著要避一避,要把它收回到被子裡面去。
昨天晚上,他說他再也不想見到她,他今天早上一大早就離開。
而現在都十點鐘了,他卻還一動不動,無精打采地躺在這裡。
什麼意思呢?
真的不能說她的心眼多,他說話,要不就寥寥兩句,很直,要不就一言不發。
昨天晚上雖然說了很多,但內容巨大,把每個內容拆開看,每一個,也還是寥寥兩句。
又不做任何解釋說明,就是故意要她去猜猜猜的。
跟她周圍的人完全不一樣,他們說話,那才真的一個叫直。
一個內容,他們會有無限的啰啰嗦嗦,會有無限的補充說明。
她被他的表象所蒙蔽。
他才不是個直人,他的話,每一句都是話裡有話,只有極其聰明的人,才能夠聽懂。
而以她有限的水平,她是常常猜不準的。
寫字檯上還放著四塊生日蛋糕,沾滿奶油的小刀躺在,另一半的空盒子上。
那塊只被冼銳咬過一口的蛋糕,還放在床頭柜上。
昨天晚上湘瀟離開這間房間的時候,蛋糕和小刀就是這樣擺放的。
只是,又過了一個晚上。
昨天晚上,他給她切蛋糕時,那份專註的模樣,她至今都還清楚地記得……
19歲生日,這就是她盼望已久的19歲生日嗎?
15的月兒16圓,這就是冼銳所說的:「今年的月亮一定會圓,因為今年你的身邊有了我呀。」
目光與目光相碰,湘瀟連忙垂下了眼皮。
她不是不想再次見到他,而是,害怕再次見到他。
她本以為這是今生的摯愛,轉瞬卻已經成了,昨日曾相愛……
這第一眼,是她在無意之中見到的,她本來以為他已經離開了,她沒有一點防備。
既然已經錯看了,那就垂眼,別看了吧。
「我會忘了你的。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總之,我會忘了你的。」冼銳曾對湘瀟這樣說。
湘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要花上多少的光陰,才能夠對自己的心說「忘卻」。
開心果在她的眼帘跳躍,半個西瓜在她的面前閃動,三輪車在她的腦中旋轉,他穿著短褲站在鐵門后深深凝望她的目光,還割著她的心窩……
但是她想忘了,既然不能相戀,那就希望今天離開昆明,明天就能夠完完全全地忘了他。
但,談何容易呢?
人的一生很難逃脫感情的圈套,一旦走進,便註定無法完完整整地走出來。
再絕情的人也不能,更何況她——曾投入了,全部的身心呢?
「你真的要走?」小王滿臉懷疑地問湘瀟。
難道,在他的眼裡,她是值得留下來的?
昨天冼銳吼了他,難道他不覺得,她應該離開這個惡魔嗎?
昨天剛到,今天就走,豈不成了一場鬧劇?
小王也就這一句話,別的就再也沒說什麼。
他身邊的人,怎麼都跟他一個樣,說話就只說一句?
此時,她的心是封閉的,智商可能是零。
這一句話,肯定是不起什麼作用的,扭轉不了她的思維。
恐怕沒有幾個人,他本來打算要走,然後小王對他說了一句:「你真的要走?」
馬上,他就腦子一轉,心生歡喜地說:「哎呀,我不走了,我要留下來。」
可能,他們就是想淘汰絕大多數人,而只留下那一個,腦子轉變得最快,最有悟性的人。
他們不用肢體,只用大腦,所以獲利豐厚,手腳不亂舞,氣質好。
也許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她摸清了他們的套路,她也可以。
但是現在,她不行,她的習慣,不一樣。
她周圍的人,如果遇到這種情況,一定會努力湊合,一定會費盡口舌地誇讚半天對方的好。
寧搭十座橋,不拆一座廟。他們會勸她留下來,甚至會將他倆的手拉到一起。
如果冼銳都牽了她的手了,那她一定會留下來。
他們常常使用肢體語言,所以他們四肢發達,要靠勞動而生活。
難怪不得,普通人的人口會很多,而富人總是很稀少。
就是敞開讓他們生,他們也生不了多少,他們要想的總是很多。
什麼家產呀,智商呀,前途呀,總之很多很多。
不像窮人,想找個伴就有談戀愛的慾望,想解決生理問題就有結婚的慾望,想熱鬧就有生孩子的慾望。
覺得添一個孩子就只是添了一副碗筷,怎麼樣都能夠活下來。
而富人,戀愛主要看合不合適,伴也不是隨便就找的。
結婚要看對家業有沒有影響,不旺家,是絕對不行的。
至於生孩子,只有老鼠兔子才會隨意地生一窩,老虎獅子總是很稀少,因為它們要吃肉。
難道,他們所使用的,真的不是同一種語言?
讓她聽不懂的語言。
而並非,僅僅只是因為她笨。
這些,如果她父親還在,偏重於腦力勞動的父親,一定會教給她的,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他剛去世的時侯,一個平時很聰明的阿姨就說,她會很苦,因為她父親再不能教給她什麼了。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她損失的,不僅僅只是豐厚的物質,她的虧,吃大了。
那,她現在到底該怎麼辦呢?
看冼銳那個樣子,是還在思考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是別的?
在火車上,她都不能夠去問他:「你在想什麼?」
現在,更是不能問了。
她想,他一定是在思考他們之間的關係。
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連胖子做媒都那麼看重,那他還是有點捨不得她的。
不然,他早就一大早就離開了,他不會現在都十點了,還一動不動,無精打彩地躺在床上。
他是那麼活力四射的一個人,如果不是心裡有事,他躺也躺不住。
他撕心裂肺地付出了那麼多,難道他就不難受?
那,她要不要對小王說:「你出去一下,我想跟冼銳說兩句?」
然後,溫柔地躺到他懷裡,說:「我要留下來陪你,我要留下來陪我的小船。」
他不是隨時都在考她智商嗎?她的智商是夠的。
只是,智商的方向和他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