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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漫長的兩分鐘之後,冼銳終於發完了他的少爺脾氣。

  他走到湘瀟面前,柔聲地問她洗了澡沒有,還告訴她香皂和洗髮水在哪兒。

  正因為如此,湘瀟更加驚魂未定,彷彿他輕輕放在她肩上的手,馬上就會變成拳頭。

  她顫顫地回答說:「我洗了。」

  她不敢去看他,她在想像,他的目光是如何地兇惡,他的雙唇是怎樣的冷峻,如一塊堅硬的冰。

  轉瞬間,戀人再不能稱之為戀人。

  人們都說,戀愛中的人,總會不知不覺地藏起自己的缺點,現在都如此,那以後呢?以後呢?湘瀟越想越不敢去想。

  接下來,大家都沉默了,連話最多的小李也變得不言也不語。

  「你怎麼不說話呀?」冼銳問湘瀟。

  他就坐在離湘瀟只有咫尺之遙的床角上,含情脈脈地看著她。

  湘瀟不言不語,只是輕輕地搖了搖沉沉的頭。

  在她的腦中,有太多太多的顧慮和思考。

  怕這需要一個出色的主持人,才能夠帶動這氣氛。

  而她,卻只會在紙上默默地寫上幾行,並且還不一定出色。

  她還是安安靜靜地在這角落裡呆著吧,不添亂就行。

  他付了餐費,定了房間,搭起了這舞台,而她卻唱不齣戲來。

  那她是來幹什麼的呢?是來坐享其成的嗎?

  昨天,她以為她進入的是他的世界,他會來支起這一個局,她只需要像小說里那樣小鳥依人。

  但是,並不是。

  現在,她就像站在懸崖之上,稍稍一動,就會掉下去。

  她就像在針尖上跳舞,表面上看著還好。而腳心,卻已經鮮血直流。

  當初冼銳說,他生病的時候最喜歡吃八寶粥。

  湘瀟說:「我不會,但是我可以學呀。」

  冼銳說:「等你學會,我都快病死了。」

  他竟然是對的!

  但是她以前不需要呀,不需要熬八寶粥,不需要會唱歌,會跳舞,也照樣好好的。

  她哪裡知道,她現在會是這麼地難呢?

  片刻,冼銳又覺得這樣的枯坐實在無聊,又對湘瀟說了一遍:「你說話呀。」

  看來他也是健忘的,他忘記了:自從他們相識以來,她並不是那麼活躍的,她並不能夠帶動起氣氛。

  「你們都不說,我找不到話說。看電視吧,電視好看。」她無力地說,驚恐地逃開了冼銳的目光,故作專註地看著電視。

  其實電視是她看過的,也並不好看。

  盯著盯著,她坐在沙發上,支著下巴,打起了瞌睡。

  都怪她,偏偏要過什麼生日!

  昨夜一夜未眠,她的確困極了,身子輕飄飄地進入了半夢半醒之中。

  「你想睡覺了?」冼銳問。

  湘瀟點了點頭,努力地眨了眨眼睛。

  「那咱們吃蛋糕吧,吃了以後你去睡覺。」冼銳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說完起身關了電視。

  然後,他又找到了小刀,將蛋糕盒的蓋子揭開,端了凳子,坐到寫字檯邊去切。

  電視關了,說話聲一點兒也沒有了,房間里靜得可怕。

  湘瀟的心中空蕩蕩的,像失去了一件極其心愛的東西。

  電視就是比人好,它隨時不知疲憊。

  哪怕內容亂七八糟,但是它永遠在那裡熱熱鬧鬧,不會冷場。

  沒有事做了,她將目光收回到冼銳身上,看他用小刀輕輕地切,極其認真地切。

  沒有七彩搖曳的生日蠟燭,也忘了許個良好心愿,只見冼銳將蛋糕切成了大小基本均等的八份。

  他將其中的一份,用小刀挑起來,雙手遞給湘瀟說:「你先吃。」

  湘瀟並沒有馬上接住,低頭看看蛋糕,再抬頭望著冼銳,輕輕地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先賓後主,應該讓小王和小李先吃。」

  冼銳一聽,微微一笑,凝望著湘瀟說:「不管他們,你先吃。」

  湘瀟伸手接了過去,小口微張,輕咬了一口蛋糕上的奶油。

  冼銳含著笑,看著她吃。又說:「小王的歌唱得很好,你叫他唱支歌給你聽。」

  那話語,真像大哥哥對小妹妹一樣可親。

  頓了頓,再說:「你想聽什麼就點什麼吧。」

  湘瀟的心情好了起來,想了想說:「那唱鄭智化的《你的生日》吧。」

  這支歌的調子有點沉,鄭智化的歌,都是那樣。

  她之所點,是因為她相中其中的一句:「祝你生日快樂,有生的日子,天天快樂,不在意生日怎麼過。」

  用以表達她今晚的心情。

  小王唱了,唱得比鄭智化還好。

  湘瀟最先鼓起了掌,她在一串紅呆過嘛。

  接著,小李和冼銳也鼓起了掌,掌聲噼噼啪啪地一陣亂響。

  接下來,小李主動給湘瀟唱了《麻花辮子》,也是鄭智化的歌。

  走調了,但大家還是以掌聲鼓勵。

  輪到冼銳了,小李建議他唱他最拿手的《驛動的心》。

  原來就是一支他最拿手的歌而已!

  他可能在需要他登場的許多時侯他都會唱,並不只是唱給湘瀟聽過。

  在樓梯上的小招待所里,她還以為,他那麼深情,只唱給她一人聽過。

  說不定,在歌廳里,經常唱過。

  他有點迫切,但他那麼年輕,他也沒有那麼迫切,非要立即馬上,非不可地要與誰相依!

  湘瀟恍然大悟。

  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好歌,不是在各種場合練出來的嗎?

  一個成熟的人,也是。

  想聽好歌,當然得承受。

  想找一個成熟的人,也是。

  難怪不得,在火車上,他可以那樣對她。

  這世上,沒有白來的東西,沒有白占的便宜。

  冼銳不唱,湘瀟也說別唱,她已經到昆明來了,再也無需追問:「疲憊的我,是否有緣,和你相依?」

  「那唱《北風》吧。」小王說。

  「不好。」冼銳馬上就說,「北風太凄慘了。」

  不過他也想不起來,還有什麼歌可以唱了。

  後來還是躺在床上,輕輕地唱了《北風》。

  湘瀟望著冼銳那嚴肅的表情,又聽見他那凄切的歌聲,心猛地一縮。

  雖然她只聽懂了「北風啊北風」五個字,但仍覺得蒼涼無比。

  她想到了空曠的原野上,颳起的那一陣陣北風,北風呼嘯,衰草遍地,滿目荒涼……

  「你也唱一支吧。」忽然,冼銳止住了歌聲,對正在發獃的湘瀟說。

  湘瀟這才回過神來,發覺冼銳的北風已經颳走了。

  北風走了,春天會來的,這裡是陽光明媚的春城,四季如春,景色宜人。

  為什麼要讓她唱?

  是讓她參與,還是他們兩人在一起時,他覺得她唱得還沒那麼差勁?

  湘瀟本來想唱《相見時難,別亦難》,簡單。或者《999朵玫瑰》也行。

  再想想都不好,歌詞都不妥帖。

  再說,又唱玫瑰,會讓冼銳誤會的。

  充滿陽光的歌曲並不多。

  於是就唱了《橄欖樹》,以表心跡: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

  流浪遠方,

  流浪流浪,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清流的小溪

  為了為了,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

  不正是此時的湘瀟嗎?

  多好的歌詞,多美的旋律,二分憂思,八分歡快。

  其實她和雲,還有小葉,都沒什麼文藝細胞。

  就說唱歌吧,雲是「勉強可以見娘」,湘瀟是「對不起聽眾」,小葉則是「得罪先人了」。

  雲亂唱,湘瀟很少唱,小葉是根本就不唱。

  跳舞呢,湘瀟不會,雲和小葉都只會「兩步」。

  但正是因為有了這兩步,她們就比她可愛多了,常常在客人面前得寵。

  可湘瀟呢?

  此時,卻只惹得冼銳沖她直嚷:「你別唱了。」

  湘瀟的心一怔,歌聲嘎然而止:是她唱得不好嗎?是那歌詞不好嗎?

  可是除了小王,他們三人都唱得不夠好。

  而且,剛才她還覺得,自己唱得還湊合的,比上次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唱得好。

  那麼,一定是它的歌詞了。

  連問一聲「那是什麼茶」都不能,自然就不能夠流浪了,又不是逃難者。

  但是,她一肚子的浪漫情懷,她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這是她最喜歡的三毛,最喜歡的歌詞。

  它講的是為了夢想,而勇敢地去追夢。

  不是很好嗎?

  難道是因為三毛的結局不好,用絲襪結束了自己?

  充滿陽光的歌曲不多,充滿陽光的人,也不多。

  但是不等湘瀟緩過氣來,馬上,她就聽見冼銳溫情地對她說:「你喜歡聽什麼,就叫小王給你唱,大方點。」

  繼而,又望著她的臉說:「你的嘴角還有奶油。」

  說著,含著笑,幫她輕輕擦去那一點點奶油星星,然後又擁了她的肩坐在床邊。

  她整個人都那麼乾淨,那麼好,可因為那一點點奶油星星卻被他發現了,而不好。

  她自己是發現不了自己,也沒有知覺的,只有他才能夠發現。

  她不夠大方嗎?她覺得自己的表現很正常,沒有拘謹。

  她就是這麼文靜的,她不是外向的。

  連點幾隻小王都不會,湘瀟黔驢技窮,只好說:「現在有什麼流行的歌,你隨便唱一支吧。」

  小王想了想,給湘瀟唱了高曉松的《同桌的你》。

  果然唱得悅耳動聽,感情真摯。

  唱完之後,仍然讓人覺得餘音繞梁。

  湘瀟聽得入了神:是呀,「是誰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誰安慰愛哭的你,誰將你的長發盤起,誰給你做的嫁衣?」

  歌聲停了,湘瀟回過神來,向寫字檯走去。

  她用小刀挑起一塊蛋糕,用蓋子托住,遞給了冼銳。

  冼銳不接,說自己不餓,不想吃。

  湘瀟聽了以後,心微微地向下沉了沉。

  但她又不想將蛋糕重新放回盒子里,有些討好地說:「今天是我19歲的生日,你也分享一份我的快樂。」

  冼銳接了,咬了一口又放下。

  他是直接放在小床頭柜上的,直接判了它的死刑,再不能吃了。

  他真的是不貪財,不貪食,不貪色。

  湘瀟沒有作聲,挑了蛋糕遞給小王和小李,感謝他們今晚為她演唱。

  他們坐在靠牆的床上,雙手接過了它,很高興地吃完了它。

  為了表示尊重,她莊重地跑了兩次。

  把蛋糕分兩次,分別遞到了他們的手中。

  接下來又無事可做,又是沉默充斥了大大的房間。

  看來他們都不是出色的主持人,都沒有辦法讓幾個人,能夠不停地鬧騰。

  只是冼銳沒有再發脾氣,也沒有再慫恿湘瀟開口,他愛憐地對她說:「你去休息吧,坐了那麼久的車,一定很累。」

  「那你的衣服呢?」湘瀟揉著眼睛問,她怕它們放到明天,會臭了。

  因為,她自己換下來的衣服,她早就洗了。

  而他,又是一個挑剔的,愛乾淨的人。

  「你去睡吧,明天再洗。」冼銳笑道,輕輕地拍了拍湘瀟的肩。

  湘瀟起身向他們道了晚安,然後到衛生間去洗漱。

  不久,她就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間。

  而他們,則像往常一樣,像她沒有來的時候那樣,留在房間里打撲克牌。

  一是她不會。

  除了應付課本,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發獃和看閑書上了,她只做這一件事。

  而且她和她母親一樣,認為打撲克牌是不務正業和浪費時間,卻不知道,這是人際交往的需要,是人際關係的潤滑劑。

  二是昨晚胡思亂想,沒睡好。

  現在才九點,她早就睏了,所以她不會在今晚去學習它。

  而今晚,恰恰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她本來應該好好去表現,給冼銳,給小王和小李一個驚喜的。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讓他們覺得她很單調,很死氣沉沉。

  她並不像冼銳,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睡覺的時候睡覺,下午該幹活時去幹活。

  整整一天,她什麼也沒有做,卻已經不行了。

  上高中時,她是班上唯一一個來自小站的女生。

  因為,小站的孩子在鄉村中學讀書,老師教得更差,家裡也不支持。

  小站上的女孩子,根本就上不了高中。如果她在初中時貪玩,那她連高中也上不了。

  他們那一屆就只招一個班,五十四個人。

  他們班男女比例相同,但是男生收分卻比女生整整低50分,參加省統考,500分就可以。

  可班上還是只有兩個來自小站上的男生,而且比她還孤僻,還沉默少言。

  她對他們班上那些大站上的同學玩的橋牌,去歌廳舞廳,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他們學校是一所鐵路子弟校。

  所在的那個大站,叫西昌南站,它所在的鎮叫馬道鎮,有兩千人口,全是鐵路職工。

  從幼兒園,到小學初中高中,醫院,菜市場,招待所,文化宮裡有圖書館,電影院,小公園,應有盡有。

  甚至有公安局,檢查院和法院。

  分局機關,工務段,機務段,車輛段,電務段……各種段機關,全在那裡,管轄成昆線的一半,五百公里左右。

  人均月收入一千元,比西昌城更繁華。

  學校里膚白貌美氣質佳的女同學,高大帥氣陽光自信的男同學,並不稀少。

  普高的同學更高更美更帥,因為他們家裡的條件更好。

  還有各種外掛的第三產業,負責對地方的貿易和緊俏的車皮。

  她同學的父親就是經理,他們班每次春遊都是他派車。

  班上同學相差很大,各式各樣。

  那時,上大學很不容易,如果她的學習更好一些,他們的手能夠夠到,怕早不在這裡了。

  另外的兩個大站,一個叫攀枝花,一個叫普雄。

  在西昌南站的兩頭,一個離昆明近,一個離成都更近。

  都比較大,是任何一個小站的幾十倍。

  有幼兒園和小學初中,衛生所招待所,沒有高中。

  她只和小葉,還有少數幾個人玩。

  那時候她並不覺得有什麼,她覺得只要自己努力,她還可以。

  以前,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些。

  而小葉,好像都想過了,因此她才那麼急切,才那麼嘮嘮叨叨地教育她。

  她是一個棄兒,養母沒有工作,養父是一個普通工人,兩人都是特別特別老實善良的人。

  他們還有一個兒子,比她大,很帥很正直,已經頂替了他父親,工作了。

  傳言他們這屆不包分配,而她哥哥又頂替了她父親,一切,都只有靠她自己了。

  不像別人,可以靠爹。

  湘瀟也是。

  但小葉畢竟是在西昌南這個大站長大的,什麼都會玩。

  並且好歹也有個養父有個哥,兩個男人可以幫持。

  而她,還更不如。

  直到今天,她才開始思考這些,細思極恐。

  直到今天,她才覺得她從那個時候起,就有些輸了。

  連這些,她母親都沒有告訴過她。

  她真的是什麼也不會。

  但是只玩牌和只唱歌跳舞的他們,也輸了呀。

  不像冼銳,在玩牌的同時,還兼顧著上了大學。

  曾記得小站上,一個16歲的男孩子剛剛頂替他去世的父親上了班,站長批評了他兩句,他就直在那兒掉眼淚。

  當時她母親看見了,說還是再讀幾年書吧,不然太小了,不省事。

  所以一定要供她讀完高中。

  她母親並不知道,如果不經世事,哪怕就是活到一百歲,也還是處理不好各種關係,也還是要掉眼淚。

  如此看來,就算是她現在還是並沒有經歷過多少事,她在冼銳面前受了那麼多的委屈,卻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面流眼淚。

  她是多麼多麼地堅強啊。

  湘瀟想了許多許多,邊想邊準備解衣入睡。

  忽然,聽見有人在敲門。

  不猜也知是冼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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