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湘瀟的心猛地一驚,她的弱點,全被小葉所窺。
所窺之後,她又將她的心全掏去了一般。
她明白,這是小葉的一片好心。
但她不明白,念書時跟她一樣老實巴交的小葉,不知為什麼變得這麼精明,這麼有心計了。
在南街吃麻辣燙時,她還那麼真,那麼純呢。
唉!也許人如弱草,經不起幾番苦難,幾番風雨。
她之所以純,僅僅只是因為她的經歷而已,僅僅只是她,還不曾有什麼經歷而已。
有一句話叫做:「成熟的捷徑,就是和老男人打交道,特別是那些成功的老男人。」
因為,他們都是老狐狸,在他們身上,能學到濃縮的精華。
但是,在這之後,她還嫁得出去嗎?怕是看誰都不順眼了吧?
便宜,從來沒有白占的,遲早要還回去。
以後,她自己也會變成她那樣嗎?想想都后怕。
「我覺得我做不到。你看我帶了這麼多東西,我就是希望自己不做月亮,能夠獨立。」湘瀟說。
在這個問題上,她與小葉有了分歧。
「你就是做不到,也得慢慢去做。這社會就是這樣。」小葉道。
接下來,為了表示她的真心與判斷,又啰啰嗦嗦地對湘瀟開導了一大通。
湘瀟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
末了,又問:「假如明年分配,你還回來嗎?」
「我不知道,到時候再說吧。」湘瀟懶洋洋地回答。
對於明天,她都想象不到,更別說明年了。
正點02:40分到,可是02:50了,預備鈴都還沒有想。
湘瀟在吉普車中也坐得有些煩躁不安,嘆道:「哎呀,怎麼搞的?」
「你真的這麼急著要跟他走?」小葉笑問,半夜了,她倒不睏,倒精神抖擻,倒蠻有耐心。
「我不知道,我想睡覺。」湘瀟也笑,趴在小葉坐椅的靠背上,閉上了眼睛。
「湘瀟,你真幸福。」小葉嘆道。
正說著,這時冼銳上了車,裹著皮夾克直叫冷,神色也不太好。
「是不是有點感冒了?」湘瀟含情地看著他,關切地問,語輕語柔。
先銳搖了搖頭,說:「這車怎麼還不來?」又抬手看看錶說,「都03:10了。」
話剛落音,第一道預備鈴清脆地響起了,縈繞在耳邊,經久不息。
「還早。車下冷,再坐一會兒下去。」小葉說。
車上有空調,所以她穿著透風的毛線裙,才不至於美麗凍人。
她又問湘瀟:「湘瀟,真不知道當你站在昆明車站的廣場上時,是什麼感覺?」
一提到這個,湘瀟馬上就說:「我會感到陌生,我會想你和雲的,還會想月城又大又圓的月亮。」
說著,抬頭望天,並沒有看見月亮,卻只看到了飄灑到車窗玻璃上的雨滴。
她將目光收了回來,又對著小葉說:「其實我對西昌也並不熟悉,只是分得清東南西北,叫得出是哪一條街,找著回家的路而已。」
她的家在小鎮上,比西昌更小几百倍。
冼銳聽了,伸出手去拍了拍湘瀟的肩,微笑著對她說:「我會讓你慢慢地熟悉昆明的。」
湘瀟的心豁然開朗,她的心極容易滿足。
只要冼銳開口說話,不管他說什麼,他都覺得欣慰。
只要選銳不開口說話,不管為什麼不說話,她都覺得他無比陌生,她將去的城市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她將擁有的是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
第二道預備鈴響了。
「好,咱們下車吧。」小葉說,伸手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三人提著行李,一同向檢票口走去。
小葉很熟練地從旁邊的縫隙里鑽了出去。
而冼銳,卻老老實實地跟在人群後面,規規矩矩地排著隊。前面大概有十個人。
等他們走過檢票口,再次與小葉會合時,小葉笑了,說:「冼銳,你怎麼這麼老實呀?湘瀟,你也是。」
他不是老實,他是在守規矩。
不久,列車緩緩地駛進了站台,湘瀟和冼銳上了車。
等他們將行李放好后,湘瀟下了車。
小葉已經在車門口,和列車員打得火熱,張姐長張姐短地叫個不停。
湘瀟也和小葉一道同她神吹,問她到西昌來玩過沒有,告訴她說,西昌有好多好玩的地方。
還說:「西昌有瀘山,而不是廬山,不一樣的。瀘山上的松很有名氣。」
不知不覺發車鈴已響,小葉又說了一些請張姐多關照的話。
「小郗,怎麼不跟眼鏡到昆明去呢?昆明好玩得很呢。」老廣曾這樣說過。
現在小葉差不多也是這樣說的。
那她學會了,見到人沒話說的時候,就海吹一頓當地的名勝古迹,旅遊特產,總是沒錯。
她的心很細,她隨時都在觀察和學習。
小葉雖然不那麼老辣,雖然一看,她就是在找舞台練手,但她,比自己還是能言會道多了。
看來,通俗小說里也有乾坤,它就是普通人的日常。
只是湘瀟是看不上通俗小說的,總是跑馬觀花地看過。
她更願意背下那些濃縮的精華,流傳千年,琅琅上口的古文古詩,更願意沉浸在那些優美的文字里。
「好,你先上車吧。」張姐對湘瀟說,又與小葉道了別。
「小葉,再見,歡迎你以後到昆明去玩。」湘瀟說。
說完,踏上了從西安始發,經由西昌,開往昆明的165次列車。
張姐也上了車,指著他們行李包對面的那一對空鋪道:「你倆就睡這兒吧。」
說完,就到乘務室去了。
「好,張姐,謝謝你。」湘瀟說。
冼銳從塑料袋中取出兩個一斤多的大石榴遞給湘瀟,湘瀟不解其意,連忙道:「我不要。」
「給阿姨拿去。」這是最簡單的人情世故,都不懂。冼銳很不耐煩地教導湘瀟。
她與小葉雖然是同學,但是卻有天壤之別。一個太好表現,一個又如此木訥。
他這樣對她,就像做父親的對三歲的小女兒。
這節車廂,一過西昌,一大半的鋪都是空的,根本就沒有必要送石榴。
況且,這石榴是她特意辛辛苦苦地從家裡帶來送給他的,他就這麼隨意地送人,這麼不珍惜嗎?
是嫌它太沉了,不想提了嗎?
湘瀟的表情全僵了,一手拿著一個石榴,向乘務室走去。
她將它們放到乘務室的桌子上面,笑容滿面地說:「張姐,這是咱們西昌的特產,石榴。你嘗嘗新。」
「你坐啊,這麼大這麼漂亮的石榴,咱們西安沒有。」
「張姐,跑車好玩嗎?以後我上班了,也跑車。」
「不好玩,要熬夜,很苦。你以後也跑車呀?那咱們是同行。」
兩人似乎找到了共同語言,接著又聊了幾分鐘。
湘瀟的心中又豁然開朗,最後,她起身說:「張姐,你忙吧,我不打擾你了。」
說著,離開了小乘務室。
她跟張姐的解釋是,跟她哥哥去昆明,而不好意思說,她是跟她男朋友私奔。
多不好聽的詞。
再說,從外形上來看,還真有幾分像是兄妹倆。
而且,舉止也並不親密,不像是男女朋友。
她出來以後就直往廁所里鑽,冼銳坐在那裡,見她從他身旁走過,以為她笨得連鋪也找不到了。
連道:「在這兒。」
「我上衛生間。」她回頭道。
待她出來時,冼銳已經躺到鋪上去了。見了她,淡淡地對她說:「你睡上面。」
別人一般讓女朋友睡下鋪,自己睡上面,以方便圍著女朋友轉。
甚至來牽一下手,來擦一下油。
而他,卻是這樣。
由此可見,他們之間的關係了。
她沒坐過卧鋪,但這種感覺,她很敏感地覺察到了。
她不是想找一個比她強的人嗎?當然要這樣穩得住,立得起。
而不是,圍著女孩子轉的,好色小男孩了。
「嗯。」湘瀟點了點頭。
她一句話也沒有多說,脫了鞋,爬上了中鋪,打開了毛毯,然後靜靜地躺下了。
冼銳忽然起來穿上鞋子,到列車長辦公席補了卧鋪票,回頭又是倒下就睡,側著的臉還有些發腫。
湘瀟探頭看著冼銳,看他睡得很香甜。
「他累了,又生病了,讓他好好休息吧。」湘瀟想,心中的愁結,化為了對他的熱愛與關懷。
儘管在吉普車上,她都開始打盹了,但是現在,躺在鋪上卻難以成眠。
半個小時之後,列車經過了,她家所在的那個小站。
在茫茫的黑夜之中,她彷彿看到了家園,看到了媽媽,還有姐姐,還有她以前念書的那所學校。
此時,她真想有個人陪她說說話,她好似有幾匣子的話語,需要找個人來傾吐傾吐。
可是冼銳睡著了,他睡得那樣香甜,讓人不忍心驚動他,吵醒他。
難道自己就要離開熟悉的家園,離開熟悉的生活,跟眼前這個熟睡的男孩子,一起走嗎?
到昆明,到一個對她來說,只有石林,西山,滇池,陽宗海,過橋米線,油炸小饅頭的城市。
再不就是,雲南白藥,紅塔山,甚至罌粟海洛因的陌生城市。
到了昆明,她唯一認識的,唯一能夠依附的人,就只有他了。
而他,卻是時喜時怒的。
湘瀟心裡胡亂地想,不知不覺眼中已經盈滿了淚。
很快,她將淚水悄悄拭去,又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衝動,為什麼要跟這樣一個陌生的,只相處了短短几天,而且還常常又吵又鬧的男孩子,去一個陌生的城市。
她又有些後悔了,後悔自己昨天不應該,這樣草率。
「不就是他專程來了一次西昌嗎?不就是如此嗎?」湘瀟一想到這裡,又有些止不住。
她在背地裡偷偷地,無聲地哭,淚水浸濕了枕套。
周圍的旅客都睡著了,一點也沒有發覺,那時已經是凌晨五點了。
哭了一陣,她又轉念一想:他一直對她不錯的,不就是這一次,稍微冷了一些嗎?
他生病了,又坐了那麼多天的車,凌晨三點多才上的車,一定很累了,她對他也太苛刻了。
於是,她盡量不去想那些不快樂的事,而是努力地去想開心果,魚翅,三輪車,半個西瓜……
想著想著,湘瀟的心中寬慰多了,也不再流那傷心而迷茫的淚。
她想啊想啊,又想到了今天到昆明以後,冼銳會讓他的朋友們給她過19歲的生日。
那是她盼了好多年的。
因為19歲在她心中最美好,最幸福。
他的心中是有她的,既然這樣,那她還擔心什麼,迷惑什麼?
她不再悲傷流淚,不再多愁善感,索性趴在鋪上,靜靜地聆聽咔嚓咔嚓的車輪聲。
路旁,還有不時閃爍的燈。
有話不說出來,不聒噪,不嘮叨,那是她的優點,也是她的缺點。
其實,她和雲,小葉都一個樣,表面很快樂,笑得很燦爛。
但一遇到事情,並不會完全說出來,而選擇了在腦子裡,肚子里,不停地不停地化學反應,然後把它消化掉。
那是因為,她們都讀過了一些書了,都有一些解決問題的能力了。
她們也明白了,這世界,總歸要靠自己,像祥林嫂一樣,不但解決不了什麼,還惹人笑話,惹人煩。
但是,又有很多問題是她們所解決不了,而且又找不到人指點迷津的。
那麼,也只有先吞在肚子里,要麼積在那裡,要麼爛掉。
早晨七點半的時候。
天已大亮,太陽從地平線上跳躍而出,陽光透過雲彩,再透過車窗射進車裡,直灑到冼銳的臉上身上。
他還在一動不動地沉睡,絲毫也沒有感覺到天已大亮。
他側著臉睡得正香,雙腿微屈,雙眼輕閉,一隻手露在毛毯外,照耀著金色的陽光。
馬上就要到攀枝花了,過了攀枝花,湘瀟就進入了另外一個完全的陌生,再也不熟悉了。
她想多看幾眼,多看看窗外的風景,多看看窗外的一草一木。
這時,餐車工作人員推來了早餐,張姐也打掃完了清晨衛生。
車廂里的喧嘩聲並未影響到冼銳,他太累了,對身旁的事物一點知覺也沒有。
湘瀟默默地看了看他,目光里滿是柔情和希望。
她自己踩到邊凳上,從行李包中取出了洗漱用具,向洗臉間走去。
她對著鏡子梳好了頭,她用的還是那把,被冼銳弄變了形的粉紅色梳子。
這時,她才從鏡中看清楚了自己:一夜未合的雙眼布滿了血絲,由於休息不好,皮膚也有些蒼白,而且乾燥。嘴唇毫無生氣,一點也不紅潤。
整個人在一夜之間,變得如此憔悴,彷彿一下蒼老了十歲。
她擰開了水龍頭,涓涓細流從水龍頭裡流了出來,如一根細細的線。
她趕緊用杯子接了一杯。
等她將毛巾湊過去,準備打濕時,水停了。
她就用這一小杯水,勉強地刷了牙,將眼睛和臉擦了一下。
洗漱完畢以後,她開始化妝。
拔過的眉毛無需用心地畫,只需要把它略略勾長,加深,便已經很有特色。
畫眼線,然後畫唇線,塗口紅。
橘紅色的口紅襯托著湘瀟白凈的肌膚,讓她的皮膚更透更亮,鮮艷奪目,尤其逗人。
經過微微修飾的湘瀟,比剛才精神多了,比平日里更增添了幾分動人的顏色。
女為悅己者容。不,女為己悅者容!
一切完畢以後,湘瀟又回到了車廂里。
冼銳還在沉睡,她坐在他對面的鋪位上面,支著下巴凝望著車外,但願他一睜開眼睛,就能夠看見她。
列車駛入了雲南境內,這裡的一草一木對於湘瀟來說,都是極其陌生的。
正因為陌生,才需要她用她的眼睛去認識,去觀察。
她就這樣,看著看著,看山看水,看草看樹,看隧道。
小時侯她曾經和父親一起,在隧道裡面的白色的避險洞里呆過的,因此一見就格外親切。
就是窗外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她也喜歡聽車輪下,鐵軌的清唱。
她尤其愛看,大山下密林深處和伸向大山頂峰的崎嶇小路,因為,那是未知,引人遐想。
沒人跟她說話不要緊,她會看風景,自己靜靜地看。
湘瀟不知自己這樣投入地看了多久,只知道眼睛都看疼了。
她將目光收回了車廂,離開了窗戶,又爬上了自己的鋪。
她平躺在鋪上,用手枕著頭,睜著眼睛胡亂地想,想了許多許多。
列車駛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小站。
炙熱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直射到她的身上,但她依舊在發著神,沒有一點知覺。
11點鐘的時候,冼銳終於醒了,拿了洗漱用具,直往洗臉間走。
湘瀟見了,忙告訴他說沒水了。
他居然不相信,還是去了。
片刻,又折了回來,用半乾的毛巾擦了擦,還有些腫痛的臉。
之後他坐了下來,打開一聽八寶粥,埋頭吃著。
吃完了,才抬頭問她:「湘瀟,你吃八寶粥嗎?」
他只是抬起來頭來望向別處,連正眼看她也沒有,更沒有注意到她今天為他特意上了妝。
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一個人習慣了。
都吃完了,才問她,才想起她還空著肚子,湘瀟不快地說:「我不想吃。」
「你吃點吧。」冼銳又說了一遍。
「我不想吃,我每次坐車都不想吃東西。」說完了,還是想讓他走近她,看看她。又說,「你把水遞給我吧。」
冼銳沒有聽出她的不快,她的聲音很柔,讓人聽不出她的不快。
她常常沒有脾氣,好像脾氣常常只對自己發。
他將桌上的礦泉水遞給了她。
他沒有說話。
他也看見她抹的口紅了,但他覺得很正常,許多女孩子都用的。
他甚至還覺得,她穿這一身衣服,沒有必要塗口紅,怪怪的,不搭。
只有那些亂打扮的女孩,才會穿T恤牛仔,卻化著妝。
他只看了她一眼,又坐回了原處。
喝完水以後,湘瀟又開始望著窗外,胡亂地想:他對我太冷漠了,他再也不會坐在紅沙發上看我的眼睛,一梳一梳地給我梳頭髮,讓我留長長的指甲了。
想著想著,湘瀟的心中有了氣,掏出紙巾來將口紅全部抹去,然後將紙團從冼銳的頭上扔了下去。
冼銳只看見地上多了一團紙,只覺得她隨地亂扔垃圾,並沒有發現那紙上,有湘瀟精心為他塗抹的橘黃色口紅。
片刻,湘瀟忽然覺得自己太可笑了,太無聊了,便取出一本書來翻。
看了一會兒,覺得眼睛疼痛,就扔了書,看窗外。
看夠了窗外,又拿起書來,再翻翻。
這樣反反覆復,時間在車輪下划走。
列車向昆明漸漸駛近,而湘瀟卻覺得,昆明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了。
他不想跟她說話,他覺得她沒趣,她也覺得他沒趣。
望著窗外,想著時光流逝,她忽然又很想家,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