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湘瀟輕手輕腳地回了宿舍,和衣躺到床上。宿舍里就她和小葉兩人。

  湘瀟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望著隱隱可見的天花板發神。

  均勻的呼吸聲從小葉的床上毫無保留地被傳了過來,搗得她更加心神不定。

  她猛地一翻,床板「啪」地一聲脆響。

  還是睡不著,再翻,床再一聲巨響,愈加難以成眠。

  她甚至想捂住被子大哭一場,然而,卻怎麼也擠不出半滴可以流淌的淚。

  悲哀的人流淚,悲憤的人是流不出淚的。

  湘瀟抱著枕頭微喘著,頭痛得快炸開了,轉而,又是一片絕對的空白。

  什麼都不曾記得了,怒氣充斥了胸膛,直逼全身,全身都在痙攣。

  不可否認,在冼銳給她夾魚尾時,在他牽她的手爬瀘山時,在他陪她參觀奴隸博物館時,她都曾動了心。

  但一提到仙客來,一想到他給小柳講的話,她便心氣狹隘,對他絲毫也不能饒恕了。

  「郗湘瀟……」樓上有人在輕聲地叫。

  湘瀟仔細一聽,聽出這聲音從四樓傳下來。

  一定是冼銳在叫她。

  湘瀟沒有作聲,屏住氣躺著。

  「郗湘瀟。」樓上的聲音大了起來。湘瀟還是沒有動。

  「郗湘瀟!」樓上的聲音大得整棟樓都可以聽見,近乎是在咆哮。

  湘瀟有些害怕,因為小柳的老公胖子曾對她說過冼銳從邛海回來后就一直很生氣。

  隔壁有人小聲說話,湘瀟豎著耳朵聽。

  聽見管家林姨說:「這郗湘瀟簡直全變了,樓上天天有人找。」

  「就是呀,才來的時候多老實,多純。」廚師也說。

  「話又說回來,來這裡的女孩都這樣。」連跟她最好的墩子也這麼說。

  保鏢甚至說:「久走夜路要撞鬼。」

  「來這裡的女孩都這樣……來這裡的女孩都這樣!」湘瀟在心底歇斯底里地狂叫,痛苦地閉上雙眼,「可怕的冼銳,可怕的流言。」

  「郗湘瀟!」冼銳還在樓上狂叫,叫聲似要將整棟樓震倒。

  「看來今晚我不出去他是不會罷休的了。」湘瀟想著,猛地從床上一躍而起,迅速趿上拖鞋,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宿舍門前,一把將門拉開。

  她窩著一肚子的火,怒氣沖沖地向鐵門邊衝去,腳步聲急促而響亮。

  夜,死一般地沉寂,卻被叫喊聲、拖鞋聲打破,在空空的樓道里空響。

  透過長著密密長臂的綠色鐵門,湘瀟望見冼銳只穿了那條白色短褲站在門后,手中捏著一塊濕毛巾,身上還殘留著水珠。

  再晚一點,他就到她宿舍門口了。

  「你找我有事嗎?」湘瀟的心猛地一動,睜著大眼睛低低地問道。

  「……我這人在你的眼中真那麼壞嗎?其實我不壞的。」冼銳深深地望著湘瀟,真誠地道,內心充滿了苦楚。

  「我沒有說過。」湘瀟說,在嘴裡,她真的沒有說過。

  「……你上來我們聊聊吧,這樣讓人看見不好。」冼銳柔聲地說,說著,已為湘瀟拉開了沉重的鐵門,那使他們相隔的鐵門。

  湘瀟低下了頭,站在原地沒有動。

  「你上來啊,我又不會吃了你。」冼銳又說,他的眼睛依舊著她,希望她的腳步在他的目光中移動。

  湘瀟走進了鐵門,跟著他向樓上走去。

  「就坐這兒吧。」湘瀟指了指三樓的第四級樓梯。也不管幹不幹凈,在靠牆的那邊一屁股坐下。

  冼銳回頭看了看她,退下兩步,與她並排而坐。

  「郗湘瀟,我在上面叫了你那麼久,你為什麼不理我?你這人好絕情呀!」冼銳柔和地道,怒氣雖滅,但仍心有餘怨。

  「我不是上來了嗎?」湘瀟也在無形之中受到感動,淺淺一笑說。

  「現在才上來。」冼銳搖頭。

  「你剛才在上面做什麼,又喝酒了嗎?」湘瀟問,因為拿相片時他就曾喝了些酒。

  「沒有,我沖涼水澡了。」冼銳說,夏季里捲來的風仍有几絲涼意。

  湘瀟不禁想起《半邊樓》里那個戀上黃小歌的范志遠,一盆涼水傾出,一腔愛火熄滅又點燃。

  「冷嗎?冷就上樓去加件衣服。」湘瀟關切地問,不知是出於真情,還是出於本能,也許,二者皆有。

  「不冷,有你在我就不冷。」冼銳痴情地說,害怕光陰好似流水。

  「你為什麼不下樓去叫我?」湘瀟又問。

  「我怕你,我不敢。」冼銳居然這樣說,這是真的,怕總是得到她的排斥。

  「……是嗎?」湘瀟輕聲地問。這她倒沒有想到,她只知道她曾經害怕過他,但後來那種害怕卻轉換成了滿腔的憤怒。

  「嗯,我喜歡你。」冼銳點著頭,認真地說,「在我上大學的時候,家裡條件很優越,每個月都給我五百塊。那是八幾年吧。那時候我有一個女朋友,我們常在一起玩,但是過了以後卻常常覺得沒什麼意思。她的學歷比你高,但在我的心中卻不如你,那些女孩都不如你。從見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喜歡上了你,可是你卻這麼絕情,理都不理我。」

  也許,這是許多世家子弟的通病,有的有葯可治,有的卻無葯可醫。

  湘瀟一時不能判別冼銳是哪一種,只是說:「你遠在幾千里之外,離我太遙遠了,我沒有想過。」並沒有說出自己的心裡話。

  那個時候,很少有人會直來直去地表達清楚自己。除非雲和小柳,胖子。

  因為雲是社會上混的,小柳和胖子是做小生意的,也算是在社會上混的。

  初識不久他便對她講這些,未免太直。

  她這樣想,並沒有忘記,文學作品里,女孩子都是被這種笨笨的話所迷住的,講這種話真的是百無一失。

  其實,「男兒有志在四方」,她欣賞有事業心的男兒。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她更不在乎兩人距離的遙遠。

  只要心不遙遠,再遙遠的距離也可以濃縮為緊緊的一點。

  她所在乎的,是愛的本質,愛應是自私的,絕不能如此「博愛」。

  直白一點就是說:「你太髒了,我不喜歡。像個公共痰盂。」

  聽她這麼說,冼銳笑了,疑慮全無,繼續說:「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其實現在好多男孩子都在外面跑,在外面跑更能做點事情。就說我吧,大學畢業後分到廠里,我們廠的效益相當不錯,我坐辦公室,剛去的時候就能拿四五百塊。後來想想沒意思,這麼年紀輕輕就閑著,還不如出去闖闖。又聽人家說外面好玩,所以沒多久就出來了。我這次本來不想來西昌的,但後來不知怎麼搞的,還是來了。來了以後也不覺得好玩,只是很榮幸地認識了你。我很高興,覺得不虛此行。我們雖然相隔千里,但是可以慢慢調動,要不我來西昌,要不以後你跟我去南昌……我喜歡你,我會儘力而為的,這不是個很難的問題。」說著,拉過湘瀟的手來緊緊的相握。

  湘瀟沒有說話,轉頭看他,他的目光是那麼真誠而熾熱,柔和而堅定。

  因此,她斷定他是前一種世家子弟。

  倘若他曾有過什麼過去,她也不再計較,而只注重他的現在和將來。

  冼銳又說:「小柳說你是一串紅裡面最好的女孩,最純、最文靜,小柳這麼說,胖子也這麼說,認識你的人都這麼說。能夠認識你這樣的好女孩,真是我的榮幸,是上蒼把你賜給我的……做我女朋友好嗎?」

  湘瀟沒有回答,扭過頭去支著下巴羞澀地笑,她的芳心已經微微開啟。

  冼銳見她笑得如此可愛,便趁機說:「我可以吻吻你嗎?」

  男孩子說這種話,就基本上等於被拒絕。

  湘瀟含著笑,搖了搖頭。

  冼銳見了,動情地說:「你並不漂亮,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偏偏只喜歡你。」

  「其實,你給我的第一印象也蠻好的。」湘瀟由衷地說,恨不得這段感情只有開端與現在和未來,而沒有那些讓人不快的小插曲。

  冼銳就這樣擁著湘瀟,一往情深地說:「說來咱們真是有緣啊,你在西昌,我在南昌,相隔幾千里。這次本來我不打算來西昌,也不打算住這個招待所,連熱水都沒有,蚊子又多,環境簡直太差了。可是城裡所有的賓館都住滿了,只好住到了這裡。認識你的那天晚上,正是我來西昌整整一個星期,和我一起來的那幾個人都在玩麻將,我不想玩,胖子他老婆就說'那我陪你出去逛逛街',剛剛走到樓梯口就碰到了你。真是好巧啊,人家說有緣千里來相會,咱們就是。時間過得真快,今天轉眼就是咱們相識的第四天了。」

  湘瀟也說:「那天晚上我本來也已經洗了臉腳準備睡覺了,可是卻不知道為什麼要一個人鬼使神差地直往樓下竄,一下樓就遇到了你和小柳。」

  「為什麼,因為我在樓下等你呀。」冼銳開心極了,咧開嘴大笑。

  湘瀟覺得他笑得很真,很可愛,是潘安陳平之流所不及的。

  繼而,他又說:「緣分,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

  「今天去邛海玩得高興嗎?」冼銳問湘瀟,「反正我是高興的。」

  他在撒謊,因為此時高興,那時便也沾著高興了。

  「高興。」湘瀟也在撒謊,儘管她是窩著一肚子火回來的。

  「只是到了博物館卻沒有到一殿,我覺得有點可惜,胖子告訴我說只有幾步路了。我本來想去為我們抽個簽,許個願的,可是你卻急著要回來了。下次來西昌,我一定要去,而且一定要讓你陪我去,好嗎?」冼銳說,既有失望又滿懷希望。

  「那下次咱們一定爬到山頂。」湘瀟高興地說,是真情的化音,真希望還有下次。

  再後來,湘瀟覺得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膈閡了,便亳不隱諱地給他講了她的家庭,她在文學上的坎坎坎坷坷:在很小的時候,她是一個只有二十多人的小站站長的女兒。但是,她十三歲便沒了父親,沒了父親的寵愛。因此,她的性格有些孤僻古怪。她十七歲那年,一個編輯寫信給她,讓她到出版社去一趟,他告訴她說她寫的長篇很有出版的價值。可後來,當她滿懷欣喜地偷偷一個人從西昌趕到成都時,他卻說不能了,除非自費。這對她來說根本不可能,於是便放棄了。後來就屢投不中了,現在她的枕頭下還放著一封退稿信……湘瀟說著,淚已滿了雙頰。

  她並沒有告訴他背後的真相,它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因為在美女如雲的成都,她並不漂亮。

  因此那個細得像竹桿的出版社副社長,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然後送給她幾本書,打發走了她。

  她還見到了他老婆,他們同是下鄉知青,她又矮又胖又丑,化著濃妝。

  不過人非常好,完全把她當孩子。

  所有人都以為她很無知。但那只是她的外表而已,她有一顆敏感而聰慧的內心,什麼都知道。

  她並未多生氣,把它們都看完了,手中這本散文集她看了好幾遍。

  當年,她憑著「鐵路家屬證」,沒有買票,但列車嚴重超員,愛乾淨的她坐在滿是垃圾的車廂連接處,熬了一夜才到成都。

  冼銳用心地聽著,找不到話來安慰她,只是悄悄地遞過手中的濕毛巾讓她擦淚。

  他怎麼也不能想象,這樣的一個女孩,用削弱的雙肩承受了這樣的苦難。

  「你聽了以後怎麼看我?」她問他。

  「我更尊重你了。」他說,很真,「你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孩。」

  第一次在男孩面前落淚,而這男孩又是如此體貼入微,湘瀟再次被冼銳感動,深深地喜歡上他了。

  片刻,她自己拭乾了淚痕,說:「不提這些了,現在不是挺好的的嗎?我現在堅持寫,以後還會繼續寫。一串紅的老闆是前兩天才換的,以前我來的時候不是她,而是一個從國營企業下海的廠長,人很好,很傳統,不然我也不會到這裡來了。但是她失敗了,客人說她太古板,只是唱唱歌和吃火鍋。連小姐也這麼說。不過雲挺好的,從來不出場,不然我們絕對不會成為好朋友。我以前也應聘過其他工作,要不要求太高了,要不太累了。賓館要刷馬桶,純火鍋店跑得腿都要斷了。我們學校是包分配的,分回鐵路,待遇將就,什麼都發,制服洗衣粉之類,一個月六七百吧。所以,這就算是找個事情做吧。現在的老闆,還好吧,家裡十一個姐妹,她是『九姐'。歌唱得挺好的,就是《山路十八彎》《青藏高原》那種,很多人都慕名而來。很會穿衣打扮,一會端莊一會又很媚。很狡猾,很會來事。對我也還好吧,反正也需要有人幹活,不可能全都唱歌跳舞去了。」

  冼銳聽后沉默了好久,半晌才慎重地對湘瀟說:「……你跟我去昆明好嗎?我在那邊有個公司。昆明的氣候好,我一年的大部分都待在那裡,你跟我過去好嗎?樓上跟我住一起的那個小王,我每個月給他五百塊錢而且包他吃住,你過去我每個月給你一千塊。昆明那邊旅遊、藥品、鮮花……都做得很好,很有發展前途,你可以多鍛煉鍛煉。你在一串紅又苦又累,每個月工資才一百五,我不忍心。」

  湘瀟有些吃驚:他怎麼知道她一個月拿一百五?但是,她的勞動低價身卻無價。湘瀟不以為然,笑笑道:「一千塊?我的勞動價值可沒那麼高。」

  「公司是我開的,你是我女明友,這都是應該的。」冼銳說,頓了頓,又問:「你去嗎?」

  「現在不去。」湘瀟不假思索就說。

  「好吧,我依了你。不過以後你一定要跟我去昆明啊,我對你是真心的。」冼銳說。

  相處幾天,他已略略見識了她的固執。

  正因為這種固執,這種不隨風倒的秉性,才得到了他對她的格外鍾愛。

  湘瀟點頭同意,說:「為了看到你,我肯定會去昆明的。」

  「我聽胖子說樓下有個人為了你喝醉了?」

  又聽冼銳說起音控師,湘瀟既痛苦,又有點冷地說:「那怎麼辦?總不可能每一個追我的男孩我都同意他。」

  冼銳沒有說話。

  「你的眼睛挺大的。」湘瀟抬眼看他,冼銳便趁此讚美她說。

  本應到此為止,可他都偏偏不忘補上一句:「就是沒有光澤。」

  湘瀟燦粲一笑,冼銳這人,居然直到這種地步!

  以前她曾聽過很多讚美,但都是沒有后一句。

  有了后一句,就不能叫作讚美了。

  她笑著說:「我有一點冷。」

  「那上樓去坐坐好嗎?」冼銳輕聲問她,這一次,他想她會同意的。

  湘瀟點了點頭,冼銳擁著她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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