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對於隨波逐流的大多數人,所謂的堅守尊嚴,其實也只是為了把自己賣個更好的價錢。
可有些東西就是這樣,賣出去容易,想買回來卻太難太難。
正如男孩的母親,為生計脫下了衣服,受盡白眼,直到死了也再沒穿上。
她在有婦之夫眼裡,無疑是個可恨的人,讓她們的男人把家裡不多的餘糧又灑了些出去。
但誰也不能否認她又是個可憐人。可是可憐可恨卻是這個世道最不值錢的兩樣東西。
誰不可憐?
誰不可恨?
誰又笑誰荒唐?
像孩子母親這樣的人,拼盡全力就只為了生存。她是個輕飄飄的人,命比紙薄,悄然逝去的時候,別人的內心並不因此缺失一塊,該怎樣活還是怎樣活。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的死,對於她的孩子無異於整個世界的崩塌,願意為她流干最後一滴眼淚,用肩窩盛滿祭奠的淚水。
女人終歸還是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痕迹,在一個人最柔軟的心裡踏出了一條秘密的小徑。
豬剛鬣走到孩子跟前,將點心遞給孩子。
孩子沒有接,但不同於對別人,孩子抬起頭來認真地看著豬剛鬣。
「我剛才聽到了,人們都說你是很厲害的神仙。大師你可以救救我的母親嗎?」
豬剛鬣搖搖頭。
「果然不行嗎。」孩子低下頭,瞳孔暗淡,忽然又看向豬剛鬣,「大師,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豬剛鬣點點頭。
「我媽媽算不算好人。」
豬剛鬣遲疑了一下,看著孩子,說:「她是個偉大的母親。」
不想,孩子並不滿意,糾正道:「大師,我問的是,我媽媽是不是好人。她以前常常被人罵是個壞人,是.……表子,妓女.……」說道後面,聲音越來越低。「可我覺得,我媽媽是個好人,她會給我唱歌,什麼吃的都留給我,會抱著我數星星,給我講阿爸的故事……媽媽的懷裡可暖和了。」
豬剛鬣沉默了。
他很想說好與壞,善與惡沒有絕對的區分,只在於你看的時候站在哪邊。
可話到嘴邊,卻變了樣。
「你母親,是好人,真正的好人,天底下頂好的人。」
說著,豬剛鬣在心裡默默加了一句,只問初心,無問西東。
孩子聽到他的回答,臉上忽然多出一種明媚的色彩。
「我母親是好人。那我母親沒有錯,錯的是這個世界,對吧?」
豬剛鬣深深看了孩子一眼,搖了搖頭。
「不,對錯和好壞無關。好人也經常犯錯。正義並不會偏袒好人。孩子,你很聰明,所以貧僧不希望你騙自己。你要學會去看真實的世界,這樣你才能戰勝它。」
孩子不說話了,忽然一把奪過豬剛鬣手裡的糕點,扔進嘴巴用盡全身力氣嚼著。
「真好吃!可是我不喜歡。」
「但你現在沒的選擇,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努力奮鬥,直到有朝一日,你能把它狠狠摔在地上,大聲說出,我不喜歡,所以我不要!不是嗎?」
孩子點點頭,似有所悟。
「大師,你也是來去勸我的。其實你們都不知道,我根本沒打算死,我早就對自己說,一定要活下去,而且活得精彩,無怨無悔。帶著我母親的那一份。」
豬剛鬣笑了笑,摸摸孩子的腦袋,「你母親累了,想休息了。這裡睡得不踏實,我們給她鋪一張床,好不好?」
說著豬剛鬣蹲下身子,抱起裹著孩子母親的草席,孩子緊跟在一旁。
「鋪到哪裡去?」
「當然是好地方。」
「有多好?」
「那個地方啊~」豬剛鬣忽然沉醉地呼吸了一口空氣,「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大師,你不是神仙吧!」
「哈哈哈,那當然了!」
「你也不是和尚吧!」
「額,這個么。酒肉穿腸過,佛在心中坐嘛。」
「別騙小孩子了……那我以後能跟著你嗎?我想跟你學本事。」
「哦?真的?學我可救不了這個世道。」
「這麼說大師你答應了?」
「不,我想你叫我大哥。」
「嗯?這麼說,你一定還有其他兄弟。」
「哈哈,你這麼聰明,我可真是撿了個大便宜啊!對了,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問這個幹嘛?」
「我不是你大哥嘛?再說了,咱們得把你的名字刻在碑上,這樣你母親才能時時刻刻都看見,不會覺得孤單吶。」
「嗯。到時候說給你聽。」
「行吧行吧。小兔崽子鬼腦筋多,在想什麼呢?」
蒼茫暮色下,兩人漸行漸遠,直到變成了兩個小小的黑點,最終消失在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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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彎新月初升,像女子合著眼瞼,借著柳梢描眉。
月光流瀉過谷地,芳草成茵,螢火成群,百鳥凋啾,萬花搖曳。
星星托著裙擺,繞著天極點著腳尖,旋轉起舞。
夜色涼,天如水,水如天,好像能從天上取下清釀,似乎能從水裡撈起月亮。
日落星辰,雁鳥南飛。
青丘上,正對著月亮。
一個小小的隆起的墳包,上面豎著一個矮矮的石碑。
碑上刻著幾行字。
字有兩種字體。其實一樣難看,只是難看的各有風格。
一種寬寬胖胖,可中間的筆畫卻擠成一團。彷彿一個戴著一層又一層笑臉面具,實則早已被傷透了心,把自己深深藏起的斷腸人。
這種字體佔了大部分文字,寫著:
母多比氏。
為母天仁,育子有方。不幸早喪,痛哉。
南無阿彌佗佛。
另一種字體只佔了一行,歪歪扭扭,一看就是稚子執筆,寫在了最後。
兒/辛格瓦爾•甘地/頓首
孤月當空。
一個五六歲的孩子,面容堅毅,跪在碑前,伏身長拜,起身又復始,一連九叩,直到額頭的血迷了眼睛,依舊不為所動。
孩子磕完了頭,忽然繃緊臉,很是鄭重地出聲:
「母親在上,兒今日拜凈壇使者為兄,日後必侍之如父。如有毀棄,上窮碧落下黃泉,皆天打雷劈。」
對著母親的墓碑立完誓言,小辛格轉身,朝著豬剛鬣重重一拜。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豬剛鬣笑著點頭,笑著笑著忽然鼻尖一酸,趕緊回過首,偷偷抹了抹眼角。
「哎呀,搞這麼煽情幹嘛,老豬我都快哭了。得快點告訴兄弟們,咱一夥又多了一個仔。」
想著,豬剛鬣回過頭,掏出瓦缽,豪邁一遞。
「來,小傢伙,幹了這碗陳年山泉水,咱就是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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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中出現了平原上的麥子
這些與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
天已黑了,下著雨
我坐在水上給你寫信
——海子《遙遠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