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桃花嫣然
一個女人的心上,總會有兩個男人。
一個是年少時,南園裏爛漫的桃花。
一個是烽火時,緊緊擁住她的臂膀。
年少的時候,覺得愛情隻要像桃花那樣美好就足夠,卻止不住在歲月的凋零下,一片一片失去愛情本來的顏色。
而唯有經曆成長和生死的洗禮,她才知道,站在自己身邊的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南園的桃花開了多少年,已經沒有人記得清了。似乎從開天辟地天地混沌伊始,就有這麽一座並不算很高的山麓,彎彎曲曲的山路,因為被遊人賞花而踏了出來,陡峭卻平實。如果不算上下雨天,就算是小孩子也被允許同大人一同上山去欣賞那猶如仙境一般的桃花。
密密紮紮的,仿佛粉色的雲煙一般。棕褐色的枝椏在雲蒸霞蔚的桃花中若隱若現,初春的蜜蜂忙著在花瓣間穿梭往複,空氣裏透著一種萬物蘇醒的清新,還有一種獨特的香甜。
譚紡月便是居住在這山麓之上的一戶山民。她家同別家不同,據說是二十年前,從山底下搬來的新戶,譚父認得幾個字也讀過一些書,在山上開了個小小的私塾,負責給山上的孩子們教書習字。雖然收益不多,卻足夠從鄰裏鄉親的幫襯中勉強度日。
譚母生性嫻淑,有一手繡花之技,大家見著她的時候,她多半是撚著針線對著繡布默默地微笑。仿佛永遠也不知道憂愁似的。
十七年前,夫妻二人生得一女,因為譚夫人在臨盆前的那一刻,還在繡一幅夜月桃花的繡品,是以譚父便給她取名為紡月。
彼時譚紡月已經十六歲,譚父在她十二歲的時候不幸罹世,無法,隻得和譚母擔負起兩個人的生計。紡月天生手巧,又年輕,眼珠子靈活,看到的圖案就仿佛能印在腦子裏,描在繡布上,繡出來的針腳整齊又勻稱,連譚母都覺得十分妥當。
她們繡著一些有桃花圖案的帕子,待到每年春天有人賞花時,順便兜售。
也有那些大戶人家的小姐,覺得這些帕子的圖案新穎討巧,私下拉了紡月,央她繡些其他的圖案,送到府上去的。
——而南園譚氏的繡藝,也在山下漸漸傳開。
“紡月紡月……這是我家新釀的桃花蜜!可香甜啦!我特意拿來給你的!”一個愣頭愣腦的少年,雙手高舉著一個瓦罐,還沒靠近譚家那一廬小小的屋簷,便高聲叫喊起來。他是南園獵戶家的大兒子,喚作桑青。這個名字還是當年譚先生在世的時候為他取的。說是出生的時候桑樹正好抽芽,象征著欣欣向榮的好兆頭。於是獵戶家的孩子也就有了一個聽上去十分雅致的名字。
“……會不會又被桑嬸罵?”雖然對於桑青的這種熱情,紡月十分感激。但是桑家也不算是太過富裕。除了桑大叔的每日打獵之外,他們唯一的收入便是桑大嬸養的蜜蜂釀製的桃花蜜,桑青每次都會夥同弟弟妹妹一起下山去販售,收入還算不錯。隻不過,每次桑大嬸新釀了蜜之後,他都會拿著一大罐跑來紡月家,硬要塞給她們母女嚐鮮。
“沒事!給你你就拿著!”桑青瞅了一眼紡月正在自家的小院子裏繡花,那是一幅未完成的桃花煙雲,光是看一眼就覺得眼睛都花了,何況是一天繡上好幾個時辰呢!
“謝謝桑青哥!”紡月畢竟還是小姑娘,對這些蜜啊什麽的食物還是非常感興趣的,衝著桑青甜甜一笑。
“哎,紡月,找個空閑的時候,咱們什麽時候去後山玩吧!”桑青已經無數次和紡月說過他在後山發現一個天然溶洞的事,據說裏麵的岩石都是黃紅相間的,連石壁都是暖暖的。在洞的最裏麵,還有一個巨大的水池,裏麵的水常年滾燙。大人們說,這種山澗裏的熱泉,最是難得,還可以解乏驅寒,對身體有各種裨益。若是冬天在裏麵泡澡,那一定舒服死了。
“嗯……等我繡完這幅桃花煙雲吧!”紡月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有些疲倦地看著遠處。
她的眼睛很美,彎彎的好似新月。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仿佛天空中的星辰都是為那兩彎新月做陪襯的,瓊鼻櫻唇,桃花一樣的肌膚和臉頰,整個人看上去玉雪玲瓏,特別是從小到大,見著她從一個小小的粉嫩的團子,蛻變成這樣一個年輕的窈窕的姑娘,那種守護般的青梅竹馬,便悄然在桑青的心中紮根。
心疼她從小就為家庭操勞的疲憊,他常常背著大人拉著紡月的手指看,雪白青蔥的指尖上,經常紮滿血色針眼,看得他心都在抽搐。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年輕的麵龐上,已經有了淡淡的倦意,還有那時不時眯起來的雙眼,更像是一種用眼過度導致的眼疾。
是以,桑青想帶她去泡一泡那眼溫熱的泉水,聽老人們說,這種泉水對恢複身體健康有好處。
“嗯,那就說定啦!我下山去賣桃花蜜了!可有什麽要我捎回來的?”桑青露出憨厚的笑意。
紡月想了想,“嗯繡布不夠用了,再幫我采買一些吧!”
“還是上次那種?什麽尺寸?”連他一個大男人,都學會去布坊買布了,還能說得頭頭是道。
紡月伸出手,拉直了他的胳膊瞧了瞧。桑青的胳膊,緊實而飽滿,小麥色的肌膚流露出年輕人的朝氣蓬勃。“照你的胳膊,兩隻這麽長,半隻這麽寬。扯上兩幅便好。”她慎重其事從屋內的匣子裏取了銀子給他,“早些回來。”
“知道了!”桑青和她最親昵的舉止,也不過就是伸出手刮一下她的鼻子。
小一輩的人往往隻會顧及眼前的兒女情長,而父輩的人們,卻在為兵荒馬亂的年月中如何度日而愁苦。
南園的山麓,高卻不抖,幾千年來的小鎮,如今住戶不算少,因為高居於山麓之上,很少受到戰爭的波及。尤其是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月裏,大家都對山中安逸的環境感到滿意,並未有遷往山下的念頭。
隻是上山下山時來回兩個時辰的山路,不是年輕人還真的不好透支這份體力。
在桑青滿懷著小情思下山的時候,南園的山麓之下,卻也正驚起了一番廝殺。
亂世之中,沒有哪個地圖是戰火能避過的死角。
那是邢國的一小隊護衛,前來附近的大集市中采買一些必需品。邢國的軍隊駐紮在此地不遠,而南園的山麓,恰恰橫亙在邢國與穎國的之間。
穎國的國都奚嶺,甚至能夠在入夜時分見到南園的山線。十分陡峭和連綿的山線,隨著日落之後悠悠出現在視野之最,黑暗的影子也分著好幾層或淺或深的線條,似乎在有月亮的晚上,那些線條便演繹出星河鷺起,彩鴛翻荷,還有雲鬟仙姬,鶴迎客至,恍若仙境一般。
其實,那隻不過是南園夜晚上的桃花,在月光的折射下映出的各種形狀……
而穎國駐紮在邊境附近的一支巡邏兵,因為從南方運送而來的糧草堵在洪潮的路上了,不得已被將軍委派出來,讓他們暫時在集市上采買一些糧食撐過這青黃不接的幾日。
而恰恰就是在集市中,兩方人馬一時間碰了個正著,因為穎國的巡邏兵人數眾多,隻把那隊邢國人殺得七零八落,偏偏有個護衛隊的隊長身手矯健,即使肩部中了一箭,也衝著南園的山麓方向奔逃。
單槍匹馬逃進深山的辦法最是適宜,因為山上可以隱蔽的地方實在太多,而巡邏兵這邊隻得兵分兩路,一路人馬去把購得的糧草押運回營,順便告知將軍和邢國人交火的事兒。另外一路人馬則打算巡山去——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敵軍從自己眼皮子底下溜了去。
道路和集市此刻亦被封鎖起來。
桑青被堵在了當場,氣得直跺腳。這會子集市也逛不得了,山也上不成了,心急火燎之餘,也隻能被攔在當下,胡亂湊合一夜,明天再尋覓他法。
而那位被箭射中的護衛隊隊長,乘著山上茂密植被的掩護,一點點向上攀爬著。翻過山,似乎就有一條通往邢國的小路,他若是所料不差,也許能夠在精疲力竭之前尋覓到那條逃生之道。
終於,肩膀的血水滴答一下落入了土壤中。他累得氣喘籲籲停下來,用落葉蓋住了印有血跡的土壤,撕開自己的衣衫下擺,將傷口緊緊包紮起來。
太陽還未盡落,南園這座山脈,陡峭千尺,他剛剛爬過了一半而已。
采了路旁的野果充饑,邢國人咬了咬牙,拔出腰間的匕首繼續上路。
身後的追兵愈來愈近,隻不過和他走岔了,他們走的是固有的山路,而他不敢走那條大道,隻能尋覓了些人跡罕至的小路,靠著匕首和雙腿自己開道。
終於,在腳步踉蹌力竭之前,他聽到了細流的聲音,淙淙如歡愉的歌唱,而陽烏落盡,在天的那一邊染上了一道金紅色的光,遼遠而又壯闊,仿佛一隻巨大的金色貝殼閉緊了蓋子,露出一道扇形的光。
咕咚咕咚飲飽了一肚子山泉,他躺在地上,才覺得從地底裏蒸發出來的絲絲寒意,讓自己感覺到此刻他還活著,熱度和生命力一點點回歸到體內。仰頭看著天空中落暮時分的美景,抬眼是蔓延四溢的桃花,猶如雲霞般動人。那些桃花中的枝椏深深淺淺,隱隱卓卓,灼灼的桃瓣在霞光中緩緩飄落,落了他滿頭滿臉,空氣中香甜的氣息,亦隨著這些桃瓣的四下飄散而遊蕩在虛空中,沁人心脾。
如果,沒有戰爭,而唯有這樣桃源般的景致可以供人欣賞,醉飲千觴,臥美人膝,賞雲霞景,聞花嗅香,何嚐不是一件美事?
隻不過肩膀上的痛楚,一下一下刺破這種想象中的景致,提醒他戰爭的殘酷。
隨著天空漸漸暗沉了起來,一個腳步聲也由遠及近,悉悉索索地走了過來。
那是一名年輕的少女,有一張玉雪可愛的麵孔。在諸多的桃花掩映下,不僅不失色於桃花,反而襯得一張俏麗的麵孔,多了一抹誘人的嫣紅色澤。她的手裏拎著一隻木桶,略略吃力地朝著山澗走來,看樣子似乎要汲水歸家。走進了,才可以看見那少女的一張臉上,有兩彎新月般的眉眼,不笑而莞爾。她一麵走,一麵用手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略略顯出一些疲憊的神色來。
看她走得近了,護衛隊長這才尋了個剛才發現的上好地形,一捧開得正盛的桃樹背後的石頭,躲在了那石頭的背後。
“喂,我說這位姑娘……”一個麵龐深沉的大漢,從少女的身後追上來,跟在他身後的,還有氣喘籲籲穿著同色軍服的眾人。
“啊?”少女轉過頭,臉上是一片驚訝的神色。
“有沒有看見一個肩膀受了傷的邢國人?”對方的語氣格外生硬,帶著軍旅生涯獨特的刻板。
少女搖了搖頭,道:“我和你們走的是一個方向,就比你們提前了幾步路。你們不曾看見的,我怎能看見?”
這番理論倒也在理。硬朗大漢和手底下的人粗略地將溪澗旁邊搜尋了一遍,又默默回到少女身邊,摸出了一管信號煙彈,遞與她。“若是發現了那個邢國人,煩勞姑娘能燃起這枚煙彈給我們報信。必將有重謝。”
那名少女遲遲不肯接過,硬朗大漢不由分說地塞在她手中,帶著手下人去其他地方尋覓敵國人的蹤跡了。
少女盯著手中的信號煙彈良久,這才輕輕歎了一口氣,看看對方已經走遠了,才在蹲在溪澗旁邊開始汲水。
一聲明顯的是饑餓腹中發出的“咕咕”聲,從桃花背後傳了過來。
“誰……誰在那裏?”少女站起身來,探頭向那邊張望著。
黑夜來的猝不及防,就像那個身影出現在黑夜之中一樣。
看不清他的麵龐,隻能看見他滿身都鋪灑著桃樹落下的花瓣,一片一片,在走動中又幽幽地拂動在空中,最終和泥土完成了融合。
直到那個人走得近了,她才看清楚他的臉。
不太幹淨的樣子,卻十分俊朗好看。英氣勃勃的麵孔流露出和剛才的一隊士兵不一樣的氣魄。孤身一人站在她的麵前,仿佛一座山。
她留意到他肩膀的布條,被濃鬱的血色覆蓋。“你便是他們要找的邢國人?”
對方露齒一笑。“是又如何?”竟是絲毫不介意她身上還有穎國人留下的信號煙彈。
嵐畢禹此生最最慫的一件事,就是在一個女人麵前裝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時候,下一秒便因為失血過多之後又體力衰竭,昏倒在了那個女人的麵前。這是在他成功的人生中,最引以為恥的一件事,卻也是他最難忘的一件事。
很多年後回想起來,在那種半明半暗昏黃的暮色裏,昏倒在一個美麗的少女腳下,身旁還是如雲似霞的濃豔桃花,未嚐也不是一件人生美事。
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巨大的溫泉之中,溫泉裏蒸騰的氣息讓他覺得溫暖和舒適。而奇跡般的,因為溫泉的療養,肩膀上的傷口,居然結痂了……
再仔細看,自己的身上除了一條遮羞用的褻褲,幾乎不著寸縷。他竟不知道,身為一個年輕的少女,竟然有這麽開放的做派。
“別想了,是我帶你來此的。”一個少年的聲音出現在溶洞之中,帶著略略的回聲,甕聲甕氣的,似乎還有些許的不滿。“要不是紡月央求我,我才不要帶你來此呢!原本這溫泉……”原本這溫泉,是他想讓紡月來治眼疾的。誰知道,卻叫這個莫名其妙的家夥搶先了。
“多謝。”感激之意還是要說的。
默默從溫泉中起身拭淨,穿戴完畢,原本就應該這樣頭也不回地走掉,翻過這座山脈便能夠尋覓到一條通往布隆的小路,隻是莫名其妙的,心下卻無比惦念起了那位美麗的少女。“那位姑娘……我想向她當麵道個謝。救命之恩,永生難忘。”他鬼使神差地轉向了那名小哥。
桑青氣呼呼地扭了扭頭:“她家就住在前方一裏開外,有三顆桑樹的那家就是她家的院子了!”
嵐畢禹不是傻子,中年修煉地仿佛一隻成了精的狐狸,即使年輕的時候,城府也比旁人要深沉許多。不是沒有看出來這個小夥子和那個少女之間樸實而純真的感情,討厭別的男人,卻不忍拒絕喜歡的人的委托,非要來看護這個人。當腦海中的假想情敵要去和少女接觸,他又有些略略的吃醋,心不甘情不願報出了少女的住址,年輕人畢竟沉不住氣,心底寫滿良善。
少年指的路還算明晰,不過多時,他便找到了那個有三顆高大的桑樹的小院落。
在桃花掩映的磚瓦之間,那位少女安安靜靜地坐在院落之內,指撚一枚細針,麵容恬靜而專注。嵐畢禹不知道她是一位繡娘,卻也知道她在繡一幅畫。而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的眼裏,也是一幅如詩如畫的景致。
亂世之中的愛情,要麽轟轟烈烈,要麽相濡以沫,要麽涓滴細流,要麽生離死別。嵐畢禹在很多年之後,回憶起他與阿離的母親這段感覺,便覺得是一種因為曆經過生死,所以才特別向往有一種安靜和平的力量,可以讓他放下一身的防備,專心陪伴在一個人的身旁。
仿佛那時候,天邊醞釀的戰火,也變成了南園山麓裏的一簇桃雲。
沒有殺戮,唯有落英繽紛。
沒有鮮血,唯有雲霓之景。
沒有暴戾與廝殺,唯有靜享天倫。
那一天,桃花迷離之中,他覺得自己從沒有那麽為一份和平與安寧而動心。
麵前的這個女子,有著與亂世不相稱的氣度和風華,好像擁有了她,便會擁有未來想要的一切。
放慢腳步走近她,她仍舊潛心繡花,最奇特的是十隻手指上都用特指的指套扣著一枚針,針線齊飛也絲毫不見紊亂,而她麵前的那塊繡布,則是滿滿當當一片如雲似霧的桃花。
不過須臾一盞茶的功夫,一片雲蒸霞蔚般的桃花勝景已然躍然其上。
嵐畢禹忍不住讚歎道:“姑娘好手藝!”
這一句話把少女嚇了一條,呼吸也開始紊亂起來,手中的指套不小心紮了一下自己,指尖立刻滾了一顆嫣紅的血珠出來,幸好他反應及時,當機立斷把她的手捉了過去,否則沾染到繡布上,這爿桃花便要重新繡過。
幫她除去指套,不知為何卻將她染血的指尖放進嘴裏吮吸了起來。
明明隻是剛剛認識的陌生人,他卻無端做這種放浪不堪的舉動。
少女的臉頰已經明顯羞紅了起來,“你……”隻說了這麽一句,卻又不知道接下去說什麽。
“好了。”嵐畢禹輕輕放開她的手,那雙手有著修長的指尖,青蔥雪白,削玉般玲瓏可愛。此刻指尖上的針孔泛著一點紅,像雪中白梅盛綻之後的一絲花蕊。
“你的傷……”少女指了指他的肩膀:“好些了麽?”
“嗯,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已經好多了。”嵐畢禹笑得風輕雲淡。
是了,嘴邊的這抹笑意,有多久不曾發自內心了?
身為邢國的國儲,卻和父親的意願背道而馳。不愛發動戰爭,不愛卷入戰亂,不愛顯山露水的呆在朝堂之上,反而隱姓埋名在邊境做了一個小小的護衛統領。一路領略民生艱辛。父皇幾次三番差他回去,都被他以鍛煉心智搪塞過去了。
然而誰又願意回去布隆那個成天充滿激進宣戰的朝堂呢?
想統一這紛亂的國度,必要有著容天下的遠慮。
自少年時代便懷抱如此胸襟的嵐畢禹,難以得到父皇的認可。
但所幸邢國國君就他這麽一個看得上眼的兒子,在他二十歲的時候便被任命為下一屆的儲君。而這位堂堂的儲君大人,反而和自己的父皇玩起了東躲西藏的遊戲。
這五年一路行來,苦不堪言。但是卻跟隨自己的內心。
邢國國君知道自己拗不過愛子的意誌,也就隨了他了。
隻囑咐了他一句話——在我死之前,我要看到你娶妻生子。
他的確隨了父親的心願,娶了一位各方麵都很合適的妻子。家事、地位、榮耀、美貌。隻是,即便在家中,也仿佛在戰場上一樣,喧囂和激昂,找不到那種歸家安寧的感覺。
有多久不曾這樣雲淡風輕地為一個人的一句話而微笑了?
他不記得了。
少女用兩彎新月般的眸子盯著他道:“你,是來道謝的還是來道別的?”
他點了點頭:“都是。”
人生總是沒有不散的宴席。
他從懷中摸出一罐尚未拆封的秘藥,據掌櫃的說,是用上好的蛇膽製成的,據說蛇的毒性越大,蛇膽治療眼疾的療效也就越好。原本那是為軍中的將領采買的眼疾霜,不知道為何看見她的眼眸,便覺得她更需要此藥。“一日一次,用清水淨眼之後,塗抹在眼睛裏。會讓你看東西更清明。”
“……多謝。”少女並未推辭,習慣性地揉了揉眼睛,接過來衝他微微一笑。
他們到第一次分別的時候,彼此還未通報過彼此的姓名。隻是臨走之前,那位少女尋出她父親以前穿過的衣衫,漿洗得妥妥當當,給了他。“雖說粗了些,卻比你帶血的衣裳來得不那麽打眼。”
嵐畢禹有一扇小小的木盒,迄今還留著當年這位少女給他的一切。
漿洗得幹幹淨淨的粗布衣衫,胳膊肘上還打了塊不那麽明顯的補丁。
一塊白白淨淨隻繡了他名字的帕子,說是天熱下山可以擦汗用。
還有一包曬開的桃花瓣,說是泡水喝極好的。
最後的最後,是那一日她繡的那副桃花煙雲,即便時隔了二十年,絹料已微微泛出了黃色,那副景致,永遠是他心中最無可取代的畫麵。
那天他一路沿著小路順利回到邢國,待肩上的傷好之後,卻仍舊記掛著南園桃花林中的那位少女。
再見她的時候,潔白的桑樹上麵,掛滿了象征不祥意味的白幡。
少女蒼白的麵孔上,多了兩行清淚。
桑青也在,他聽見少女哽咽了聲音道:“我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連我給她的眼疾藥也舍不得用,反而要留給我……”
桑青低聲勸慰她道:“節哀順變。譚大娘為人這麽慈善,下輩子定會投胎去富貴人家,再也不用穿針引線度日了。”說完這番話,他仿佛沒覺得自己說錯了話,看著少女的眼淚又止不住流了下來,桑青略覺得不太好意思,“我回家去給你捎點桃花蜜來,千萬別再哭了。再哭,可仔細你的眼……”
譚家母女以刺繡為生,接二連三患上了眼疾。
刺繡這種活計,不比其他一天都停不得。停下來就會技藝生疏,吃飯就會上頓不接下頓……此時她一個孤女,除了沒日沒夜繼續繡花,還有誰會來幫襯她的生計呢?
嵐畢禹不是沒有想過帶她走。
可是,這戰亂紛飛的年代,離了南園的桃花,她的麵龐上還會有那份初見時的安寧與從容嗎?這個桃花樹下遇見的女子,似乎在他的印象裏,永遠隻有這片桃花林才配得上她的氣度風華。
那一次他並未說任何的話語,隻把隨身帶來的眼疾藥膏和一些銀兩,放在了桑樹之下。
回到布隆之後他的父親告訴他,他的妻子為他生了一個小小的男嬰,不過因為難產,嬰兒出生還不到六個時辰,便悄無聲息地走了。
龐大的送葬隊伍,為這個早夭的邢國皇孫念經超度。
那一刻他安慰懷中哭得簌簌發抖的妻子,才覺得失去至親的痛苦,竟是這般刻骨銘心。他的孩子還有舉國的人為其慟哭,他還有父皇與母後,各種兄弟姐妹,年輕的妻子圍繞身側……而山麓上的那個少女,在失去唯一母親之後,似乎除了院子裏的那三顆桑樹,便隻有她孤身一個人了。
不知道何時起,山麓上也開始流傳起了不祥的言論。
克父克母的流言紛紛揚揚落到譚氏少女的頭上。桑青來往小院的頻率,也沒有以往那麽勤了。據說桑家為他指派了一個家門興盛人家的女兒,桑青仿佛一夜之間對未來的媳婦有著無比的憧憬,規規矩矩做他的山上山下販售桃花蜜的生意,十天半個個月也不曾來此地探望她了。
有時候她繡好的圖案,富貴人家也不樂意打發人來取,唯有她咬了牙親自下山,將一整個月來辛苦繡製的繡品交予訂製的人家。誰知人家嫌棄她的克父母命,道了句:“這幅繡品原本是女兒出嫁的嫁妝,卻出自你這不吉之人的手中,哎,一個月之前交由你的定金便算做賞你的辛勞錢吧。這幅繡品我們不要了,自是不會再拿銀子買進來。姑娘請自便。”
譚紡月被大戶人家趕出來,身無分文,她餓得頭昏眼花,隻得把那副桃花煙雲鋪展開,放在路邊兜售。因為是給人出嫁時候的賀禮,因此選料和針腳都無比考究,想買的人出不起價,隻是在一旁嘖嘖稱讚。
還有的市井流痞看她年紀輕輕又是孤身一人,麵生得很,便有了些許下流的心思。
紡月又羞又怕,又累又餓,第一次一個人在山腳下的集市中,無助地哭了起來。就連娘親死的那一天,她都沒有現在這麽難受。
世間總有些人,在你的生命裏不容錯過。
即使錯過了她的笑容,也不能錯過她的眼淚。
嵐畢禹本不想再踏進那個少女的生活,可是這一次,他恢複了護衛統領的身份,又遊走在邊境的集市上采買一些貨品,沒來由又見到了那位有著桃花般容貌的少女。
比起幾個月以前的麵龐,她略略清減,身量也消瘦了不少,卻更顯得纖弱動人。
“這幅繡品,便賣給我可好?”他的手修長而溫暖,伸向那個坐在地上哭泣的少女。
少女瞪大眼睛止住了哭泣,沒想到上一次救過了他,而這一次輪到他來救自己。
乖乖地把繡品疊放妥當,用縫製藍布小包包裹好了,小心翼翼交到他手上。交換銀錢的時候,尾指不小心觸碰到了他的,有些害羞地抬起了頭,卻見到他溫暖開懷的笑意。
“餓了嗎?”他問她。
“嗯。”紡月輕輕點了點頭。
一大早從山上下來,滴米未進,肚子早就咕咕直叫了。又遭遇了各種令人心寒的事,當真搵食不易。
他帶她去的是一家小小的麵館,麵館的老板和老板娘是一對中年的夫妻。店鋪窄小,但是生意不錯。往來各地的行腳商、出賣體力的販夫走卒、住在附近的街坊鄰裏,都會來小店坐下,問老板娘要一碗招牌麵。
這家的麵據說是老板手工擀製的,入口勁道,關鍵是湯頭十分鮮美,麵量又足。加上幾篇鹵煮的紅燒牛肉,一點香油和蔥花,對於一個亂世的饑餓百姓,有什麽比心滿意足吃上一頓家常口味的麵食更讓人感到幸福的呢?
紡月第一次品嚐到山下的食物便是嵐畢禹帶她吃的這一碗麵。
她已經餓慘了,但是還是維持淑女風範地小口小口把麵吃完,再細細咀嚼吞咽了那幾塊難得好吃的牛肉,最後再學著旁人捧起碗,一點點把麵湯都喝到見底。這才滿足而害羞地站起了身。
因為嵐畢禹已經在旁邊結完帳等了她許久。
“很好吃,謝謝你。”
“兵荒馬亂的,我送你回去吧。”大概是想享受一下和她在一起的片刻安定,盡管有事在身,嵐畢禹還是忍不住堅持要陪她上山一趟。
紡月安安靜靜地走在他的身邊。
不知道為什麽,從小巷子裏出來,身邊盡是這樣兩兩相伴的年輕男女。有的拉著手,有的做親昵狀,還有的直接把女生攬在懷裏慢慢地行走,享受著情侶的愜意。
“今天,好像是七夕呢。”紡月算了算日子,終於明白這些年輕男女相伴的原因了。
“是了。集市上會有夜市,屆時許多花燈可以看。”他覺得少女應該有些年輕人的朝氣,“要不要看完花燈再回去?”
紡月想了想,終於還是搖搖頭:“不了,夜路難走。這些花燈,我在山上也能看見。”
“好吧,既然這樣那就早些上路。”嵐畢禹走在前麵,斜後方是緊著小碎步跟著他的紡月。
山上的路途很枯燥,他時不時問她一些家常的問題。
終於在這一次兩個人才互換了姓名,他這才知道她姓譚,名諱上紡下月。是個格外有畫麵感的名字。
“邢國的君主,似乎也是這個姓呢。”得知了他的姓氏之後,紡月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他也不想隱瞞自己的身份,“正是家父。”
“你……”她心下有些落寞。他竟是邢國的皇子?仿佛自己和他這樣的交情,倒是有些高攀了。連站在他身旁,都讓她有些怯怯的。思慮和尷尬讓腳步略略踉蹌起來,一個不留神,被石子絆倒在地,幸好嵐畢禹及時捉住了她的手,才沒有摔下山去。不過她的小腿已經被山石擦出了一道血痕。
“啊……對、對不起!”好像自己在什麽地方都會變成累贅一般,她在他的麵前,第一次感覺到一個人的無用。
“我背你。”看著她腿上的傷勢,嵐畢禹靜靜俯下身,將寬厚的後背交給她。
“我……”
“怎麽了?不是說夜路難走嗎?還不快一點?”他友好地伸出手。
那雙青蔥雪白的手搭上了他的肩,並不很重的身體纖細地伏在他的背上。托住她的身體向上攀爬,嵐畢禹覺得這一輩子都很希望,這條崎嶇的山路,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他能夠感受到她輕輕的呼吸在自己的耳畔,自己留下的汗水被她仔細地拭淨,她的雙手環繞住他的脖頸,她的酥胸與他的脊背緊貼在一處……女性的溫柔更彰顯出了他的男性氣魄,而彌漫在山麓間的桃樹,雖然花期不在,仍舊像是這場相識的見證。
山路綿長,他們休息了三次,終於攀爬到終點。
一輪弦月升空,已是夜幕時分。
那一夜,他不曾下山。
或許是這個女子給他的溫柔太多,又或許是他自私地想用她的安寧來撫慰心中的急亂。兩顆同樣是失去親人的心,便在這屬於傳說的夜裏慢慢貼近。她從相識開始,便明白兩個人的境遇之別,亦明白齊大非偶的道理,卻也願意相守在這片桃花林中,默默地等待著他的來臨。
隻是這場緣分,終究隻像南園的桃花一樣,盛開時的嫣然,敗落時的頹喪。
她未婚生子的消息,和她克父克母的傳言,也仍舊在山麓上傳遞著。
以致後來幹脆閉門不出,連汲水也不肯去,隻央求他派人在自家院落裏鑿了一口井。
女兒出生的時候,她為她取名阿離,是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那個人離開了,便再也不會回來。
直到她眼睛看不見,漸漸失去光明,再也見不到每年南園的桃花勝景的時候,她便覺得,上蒼沒有給她那個人的長相廝守,好歹給了她一年一度的桃花嫣然。而當桃花也無法再見的時候,心就像一灘死水般,再也無法蕩起波瀾了。
他這一生,做過許多不堪的事。最對不起的,便是那一年在桃花紛飛的時節所愛過的那名女子。
嵐畢禹在阿離成親的那一刹那,看見女兒白玉出塵版的嫣然笑靨,想起了那一日,少女停下手中的針線,用兩彎新月般的眸子盯著他,說道:“你,是來道謝的還是來道別的?”
那一瞬間,他突然想回到南園,再看一眼當初遇見她時的桃花勝景。
隻可惜,眼中的桃花還在,而心中的那個人,他卻永遠地,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