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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浮生滅

  第六十四章   浮生滅


  仿佛一夜之間,薑國開始進入真正的冰天雪地的寒冬,昨夜一場霜降過後,氣溫驟降,我隨意披了件裘衣,走出房門。


  雪花洋洋灑灑在半空中隨風舞動,我伸出左手想要留住這一刻的時光,雪花卻在觸碰到我手掌的瞬間消失,有些人有些事亦是如此,越想抓住,越留不下什麽。景煙因身中劇毒和箭傷,已昏迷了七日,這七日,對我來說,就像七年一樣漫長。


  大師兄在殿內聽禦醫的診斷,我獨自在外等候,我越來越害怕從禦醫口中聽到景煙還有多少日子可活,從一開始急著要禦醫給我結果,到現在的懼怕,我的勇氣被這無聲的折磨一點一點啃食幹淨……


  “你打算在外麵站多久?”大師兄站在我身後問我,我未回頭,開口說:“太後的後事都穩妥了嗎?”


  “嗯,等景煙醒來就可以安葬了。”


  我點點頭。“我一會兒想去慕容非的墓上去拜拜。”


  大師兄說:“我陪你去。”


  世間癡情的女子眾多,慕容雪無疑是其中特別的一個,我到現在才有那麽一丁點懂她,那日她在操練場上將我推開,緊緊擁住慕容非,我以為她會嚎啕大哭,她沒有;我以為她會情緒崩潰,也沒有。她將慕容非抱在身前,口中的呢喃如三月春風般輕柔:“阿非,阿非……”她一聲聲喚著,手指一遍一遍撫上他的眉眼,“你睡著了嗎?有些話,你睡著了我才敢對你說呀……我十五歲生辰的時候你答應我,再不把我當妹妹看待的,可你總是忘記,我不想做你妹妹的,一點兒也不想……你知道的是不是?”


  慕容雪腦海中浮現他們兩個被慕容淵一起教訓挨罰的場景,“那個時候跟你跪在一起我總是笑,你問我為什麽受罰還那麽開心,我不告訴你,你是不是就永遠也猜不到……阿非,我做了很多很多壞事,被很多人詛咒下地獄,所以我很怕死,但是比起現在,我倒不那麽怕了……”


  慕容雪的唇緊緊貼著他的耳,聲音小的若不可聞:“阿非,你怎麽忍心獨留我一個人活著……”


  慕容雪這樣一個剛烈的女子,最後緊緊地擁抱著她一生至愛的男子共赴了黃泉……厚葬他們的時候,沒有人能把他們的手分開,我隻得下令將兩人葬在了一起……


  祭拜完回來,我問大師兄:“還要多少時日就到仲秋了?”


  大師兄答:“十一日。”


  “今年又不能陪在海師父身邊了,我們不在他身邊,不知道他老人家會不會賞月。”


  大師兄凝神看著我,沉默了一會兒:“慕青,你不開心的時候就會想家,我離開了你這樣久,你還是一點沒變。”


  我咧開嘴一笑:“若你知道如何有讓我開心的法子,你會告訴我嗎?”


  大師兄專注的看了我一會兒,未搖頭也未點頭,大步出了正殿。我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收起臉上的笑,將身後的書信鋪展開來,這是大師兄回給海師父的信,隻寥寥數語,卻與我猜測的一樣,果然是有法子救活景煙的。


  現在的心情,就好像跌入海中,努力掙紮了許久才堅持著沒有沉下去,但實實在在是筋疲力盡了,在我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我抓到了一塊漂流木,盡管它很小很小,但是對於我來說,就是黑暗之中的唯一一點光明,唯有死死抓住我才有一線生機。


  “這是我們兩個人第一次這樣嚴肅的說話,慕青,你確定你要這樣做嗎?”大師兄不似方才對我竭斯底裏那般,轉而平靜的看著我。


  他的眼睛紅紅的,從小到大,我從沒見他哭過,我們兩個人總是沒個正經的胡鬧,師父為此深感頭疼。至今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父皇把我送到山上,我哭著不肯讓他下山可還是沒能阻止父皇的腳步,那一天我都把自己關在房中鬼哭狼嚎,直到哭的沒了力氣,才想起我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悄悄將腦袋探出門去,還沒觀望個來回,就聽有人叫我:“小屁孩,你怎麽不哭了?”


  我嚇得渾身一激靈,循聲望去,看見一個跟我差不多高的小孩子蹲在我窗戶底下,正睡眼朦朧地盯著我看,我因覺得被人發現我出來找東西吃很沒麵子,遂心虛的提高嗓門說:“我母後不要我了,我父皇也要拋棄我,我不要活了!”


  他聽後沉默了一下:“師父將我領回來的時候,我還很小,師父跟我說,他差一點就覺得養不活我了,我從小就沒有爹娘,現在不也活的好好的嗎。”


  “我跟你不一樣。”話剛出口,自己就意識到不妥,忙轉移話題: “你在我窗戶底下做什麽?”


  他微楞,接著恢複剛才睡眼朦朧的樣子:“我在聽你哭啊,你為什麽不哭了?”


  聽他這樣說,這下換我傻眼了,我瞪大眼睛瞧著他,心裏想著如果他腦子有病我的確也看不出什麽來,便直接沒好氣的問他:“本姑娘我想哭就哭,關你什麽事!你別在我窗戶底下溜達了。”


  他歎口氣,仍舊一動不動的窩在窗戶下,腦袋靠在牆上,幽幽的說:“我聽你哭的挺有節奏的,聽不一會兒就有睡意了,這可比師父給我治療失眠的草藥管用多了,我剛才睡的正好,你再繼續哭一會兒唄!”


  我從牙齒裏蹦出一個“滾”字,他嚇得立馬從地上跳起來,像極了被蠍子蟄了,我看著好笑,可還是很努力的把笑憋了回去,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紙包走過來塞到我手裏,立刻又遠離我一段距離,我疑惑的看看紙包再看看他。


  他說:“你剛來不知道,師父雖然為人慈祥和藹,但是也是非常有原則性的師父,你錯過了開飯時間就沒有飯菜吃了,這個燒餅是我給你偷偷拿回來的,你哭了一天,這也是個體力活,吃完了好歹能熬過今天去。”


  我摸著手裏的紙包,心裏頓時十分感動。盡管已經涼了,但是燒餅的香氣還是讓我咽了口口水,“謝了。”


  他咧開嘴傻笑,邊往外走邊回頭笑:“要是還想哭,就吃完了再哭,我倒是很想再聽聽催眠曲。”


  我舉起拳頭嚇唬他,他邁開腿就開始跑,我急得在後麵跺腳:“明早幾時開飯你還沒告訴我呢!”


  大師兄一直很關心我,從前是,現在是,將來……如果我還有將來的話,將來也一定是。我從回憶裏回過神,使勁衝他點頭,“我需要你幫我。”


  大師兄說:“也罷,你這樣固執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我們想改變也改變不了,隻是,你為了救他置性命於不顧,他醒來卻不再記得你,你覺得、你覺得這樣值得嗎?”


  我的心口因他一句“他醒來卻不再記得你”而絞的生疼,不再記得我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不會難過,我現在每想起慕容雪臨終前的話就有落淚的衝動,她似春風呢喃的說,你怎麽忍心獨留我一個人活呢。若景煙記得我,我害怕他會這樣質問我,現在他什麽都忘了,就可以重新開始了。


  眼中有淚滑落,我抬手抹去,堅定地說:“值得的。”


  大師兄不依不饒:“你會死的。”


  我說:“死亡這件事,我也不是第一次麵對了,十一歲的時候,我以為我要死了,當時還愧疚自己沒能長大成人,如果不是景煙,我早就不在這世上了。”


  他說:“我一點都不慶幸景煙救了你,反而會一遍遍的責怪自己,為什麽當日讓你自己單獨出去,如果我執意要跟著你,我們可能就會走另外一條路,你也不會將這一生都交付了出去……”


  我笑著安慰他:“剛才你不也說了,有很多事情都是注定好的,再說了,你也不是第一次麵對我死亡了是不是,我們要客觀的看待這件事情……”


  寒風料峭,園中的幾株梅花開得正豔,我意猶未盡的賞完之後,回到宜陽殿中才發現盈盈看望過景煙之後,忘記將我之前交代的一份奏折帶回給孟初寒,我拿著奏折猶豫了一會兒,吩咐侍女幫我備了馬車。


  剛出殿門,大師兄在門外截住我,“怎麽我剛想找你你就要出去?”


  我揚一揚手中的奏折,“最近讓孟初寒幫忙處理國事,他哪能不了解時事近況呢!”再說,孟府裏的櫻花想必現在開的正是時候,端午沒機會看滿園櫻花盛開的樣子,我替她去看一看,也算沒辜負孟大哥的一片情深。


  大師兄說:“我陪你一道去,正好跟你說說師父的意思。”


  孟府的管家開了門,見是我,笑嗬嗬的說:“雲姑娘這麽晚了還沒睡下?”


  我忙應著,“周伯,我又打擾你休息了。”因為對府中的路況極為熟悉,便沒有讓周伯帶路,時間不早了,他也上了年紀,我讓他去歇著了。


  為了賞櫻花,我特地繞了遠路,穿過一條條的回廊,遠處掛著的燈籠將櫻園襯托的更加暗,我還納悶為何這裏沒有一盞燈籠,卻也覺得這樣更有一種朦朧的美感。大師兄怕我看不見路伸手攙著我,我回頭衝他笑,兩個人都沒說話,卻聽到有人壓低著嗓音開了口。


  我心中疑惑,這樣晚了,怎麽還有人在櫻園裏。循著聲音找到了人,孟初寒披了一件柔軟的狐裘大衣,背對著我們。我想,這就對了,孟大哥怎麽可能隨隨便便就讓人到櫻園裏來溜達。


  簌簌雪花無聲的落下,覆蓋了每一片土地,即使沒有燈籠,這一地雪花的白還是讓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每一枝、每一朵櫻花的嬌容。端午,即便你給孟大哥喝了離人忘,他還是記得有一個女子,喜歡櫻花,你若在世,現在該是你們一起站在這裏吧。


  孟初寒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隨後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來一把匕首,胡亂的向櫻樹砍去。明晃晃的匕首發出道道寒光,我心下大驚,不知道孟大哥為何會突然如此,他好像發了瘋一般亂砍一通,直到匕首“哐當”一聲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孟大哥雙膝跪地,低著頭遲遲不動。


  我心中不安的預感油然而生,欲向前攙扶,被大師兄攔下。


  沉默良久,孟初寒終於開口:“你究竟騙了我多少,你究竟騙了我多少……你說你最愛櫻花,我便種了這滿園的櫻花給你,可是你為什麽不肯來看一眼,哪怕看一眼,都不枉我當日的良苦用心……”


  我長籲一口氣,怕是與盈盈鬧了矛盾吧。


  孟初寒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剛才拿匕首亂砍的右手正一滴一滴的流著血,落在雪地上,紅白相映,格外刺眼。他一步踏出,正好踩在匕首上卻全然未覺,“明日我會命人將這些樹全伐了,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端午……”


  端午!


  孟初寒剛才口中喚的名字不是盈盈,而是端午!此刻我隻覺一股熱血直往腦子裏衝,我趔趄著倒退了幾步,幸好被大師兄攙扶著才沒跌在地上。


  他想起來了?!他是不是想起來了!此刻我腦中嗡嗡作響,隻循環著這一句話。掙開大師兄,我大步向外走去。一路上我們相顧無言,快到薑宮的時候,我才開口說話:“我本以為這世上最脆弱的是感情,一杯離人忘便讓孟大哥忘記了自己的前半生,忘記了自己最愛的女子。可是今日我知道自己錯了,感情怕是這世上最堅不可摧的東西了。”


  大師兄說:“你怕景煙日後會想起這一切嗎?”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隨後又搖頭。“既然師父回信了,我們趕緊按照師父說的行動吧。”這個世上變幻莫測的東西太多,我隻有努力抓住眼前的,才覺得心安。


  我命人生了好幾個爐灶,將宜陽殿燒的暖暖和和的,和衣躺在景煙身邊。此時此刻,我終於明白端午那晚與孟初寒訣別時的心情——明日的太陽再也不升起來,是不是我們就可以這樣握著彼此的手相攜白頭呢。


  室內的熏香讓我產生睡意。我緩緩閉上雙眼,聽大師兄說,“慕青,我會引弦將你體內的靈珠遷至到景煙體內,稍後你會看到一些幻象,為了保你性命,你必須在幻象中親手殺了景煙,這樣,你們二人才能保住性命。”


  我握著景煙的手微微施力:“兩個人都能活著,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大師兄答:“隨著你在幻象中的了結,你們兩人都會失去對於彼此的記憶……但是,隻有這樣,你才能活下來啊!”


  我點頭答應,“好。”


  師父用了他三十年的功力,才為我鑄成了這把飛刀,本來我將靈珠用來救人,已經必死無疑,海師父為了保我性命,隻需我在幻象中親自用這把飛刀刺穿景煙的喉嚨,我們兩個人便都能活命,而且,我收集靈珠的任務也圓滿完成,從此以後,我隻是我……


  大師兄緩緩撥動琴弦,音符似漫天刮起的微風,和著花香,同我一起墜入不可預料的幻之境……


  薑宮。


  從宜陽殿望出去,宮內一片白雪皚皚,甚是壯觀。景煙為我披了件柔軟的狐裘,我們攜手在這雪地上來回走著,回頭看我們走過的路,一串串的腳印由深慢慢變淺,最終被這大雪掩埋,不留一絲痕跡。


  我們走了很久,景煙停下腳步,伸手去接這雪花,我也跟著他做一樣的動作,抬起頭來看著漫天而落的雪花,竟覺得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上許多。


  景煙喃喃說道:“慕青,今年的仲秋節隻有我們兩個人了,以後,每一年的今天,我都隻有你了。”


  我聽的鼻子發酸,收起接雪花的手:“你覺得悲傷嗎?”


  景煙微笑著將我摟在胸前:“悲傷之餘,又覺得幸運,還有你陪在我身邊啊!若沒有你,這偌大的薑宮對我來說該是怎樣的孤獨冷清啊!”


  我喃喃自語:“可是如果忘的一幹二淨的話,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他握住我的手貼在他的臉頰上,繼續說:“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我還想再說些什麽,突然聽到大師兄的聲音,似乎穿過了重重阻礙,他略顯急迫:“慕青,快點殺了他,他不過是你自己心中所產生的幻象罷了,楚天謠一曲即將演奏完畢,你趕緊行動,否則你就被封印在這幻境中了!”


  我眉頭微皺,景煙關切的詢問我,我搖搖頭,“對不起……”


  他寵溺的衝我笑,我的眼淚不受控製的流出來,景煙,對不起,在我決意救你的那刻起,你便注定了要將這一切忘得一幹二淨,你會有一個全新的人生,你會認識別的姑娘,熱烈而深沉的愛上她……


  袖中的飛刀露出一截,景煙看著雪景出神,我握著飛刀的手緩緩動了一下,我覺得我動了,可是飛刀仍然紋絲不動的被我抓在手中,大師兄的話再次傳來,我踉蹌著退後,被景煙一手攬住:“凍著了?”


  這樣的細語喃喃,這樣的眼神,終究也會給別的姑娘麽……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答非所問,任由袖中的飛刀滑落在厚厚的雪中,大師兄,不管是幻境中還是現實裏,我都無法傷害景煙。


  為了救活他,我已經自作主張的給了他一個掩耳盜鈴的人生,他注定了要失去我們之間的回憶,如果我為了活著,也將他忘記的話,那這個世間,是不是再也找不到我們曾經相愛的痕跡了?

  “大師兄,如果可以,請你將我帶回南國安葬。”我心中默默說著,我知道他聽得到,大師兄許久未在說話,我以為他不再搭理我了,最後他說:“你何苦。”聲音帶著哭腔。


  我聽著仿若從遙遠天際飄來的琴曲,心下釋然。景煙在現世中忘卻了沒有關係,我會在這幻境中替他記著,我們會拉著彼此的手,慢慢老去……


  楚天謠這首曲子繼續彈奏著,我拉起景煙的手,心中因為已經做出的決定而輕鬆無比,“我收集靈珠的任務終於完成了,以後再也不用東奔西跑了。”


  景煙聽聞,愉悅的神情一直延伸到眼底:“這麽好,那真是要好好慶祝一番。”


  我拉著他奔跑起來:“我每個月都有學做菜,我做給你吃啊……”


  他很快追上我的步伐,與我並肩跑著, “也好,以後禦花園我不種花了,全改種菜吧,讓你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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