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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只是同學嗎

  時嶼的外公年輕時下鄉當過知青,在西北山區的天寒地凍里落下病根。後來家裡尋了關係弄回城,燕窩桃膠好湯好水地養著,傷了的底子卻回不來。

  如今年紀大了,沒什麼腎臟癌症一類的大病,小病卻不斷,只好成天在特護病房養著。

  人老了就是這樣,即便沒有大病大災,身上的零件總是這壞一個,那銹一個,隨時要縫縫補補,骨骼喀喀間都是年月刺下的刀痕,總沒有好全的時候。

  病房在城西的私人醫院,鵝卵石鋪路,門前立白石鎮獸,四圍都是鬱鬱蔥蔥的被子植物。

  安靜,清幽,路過的人乍一看會以為是公園而非醫院。

  時家一行人趕到的時候,外公已經睡下了。

  醫生悄聲把門關上了,示意他們到走廊上來。

  「老爺子早上吃了一盅蝦皮冬瓜湯,油糖鹽都少放,當時還說呢,感覺身子骨硬朗些了,想吃些更鮮濃的。結果剛才不知怎麼的,起身拿了張報紙,突然就大腦皮層充血了,」醫生和他們實話實說,「現在是穩定下來了,但是以後會不會複發,不好說,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時母捂緊了嘴巴,被時嶼攙著,眼圈紅了。

  時嶼低聲道:「謝謝大夫。」

  「分內,」醫生簡短地說,目光落到夏棲鯨身上,「這位是……」

  老爺子住院的日子久了,醫生和常來探望的家屬都熟了個七七八八,這會兒突然冒出一個面生的男孩兒,乖乖巧巧的,眉目清秀,看起來也不像是時家的傭人。

  夏棲鯨遲疑了一下,看向時母。

  時母擦乾眼淚,淡淡道:「是小嶼的男朋友,他們下周就要結婚了。」

  時嶼臉色不豫,脫口而出想說什麼,被時母一眼瞪住了。

  醫生愣了一下:「時少爺的寒症好了?」

  時家在這家私人醫院是有參股的,時嶼的體檢一向在這兒做,當初的寒症也是院內首席主任醫師親自測的,如果性徵測試有變,資料庫里應該有記錄才對。

  時母沒什麼表情地看著他:「是啊,你不知道?小嶼的寒症好了有一陣子了,下回我爸爸問起來,你也這麼說,記得么。」

  醫生遲疑片刻,低聲道:「我知道了。」

  外公在兩個小時后悠悠醒轉。

  時母用冰塊凍了好久眼眶,終於把紅眼圈都壓回去了,強撐出一臉笑意,輕輕巧巧地撲上去撒嬌。

  女兒無論長多大,在父母面前都是愛嬌的小公主。更何況時母這樣的,嫁人之前一直和父母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想要天上的星星都有人搶著架梯子。

  外公寵溺地摸摸時母的頭髮,問醫生怎麼說的。

  「沒什麼大事,大夫說您可能起身急了,一下子血沒供上來,就頭暈了,」時母故作生氣,道,「您以後悠著點兒,想要什麼打鈴喊護士嘛,今天嚇死我們了快。」

  外公笑了笑,沒說什麼,抬起眼來。

  一眼就看見了角落裡的夏棲鯨。

  「這個小朋友哪裡來的?」

  不待夏棲鯨回答,時母突然道:「時嶼,你來說。」

  病房地上還有淺淺的水跡,是外公腦充血倒地時撞翻的搪瓷杯里的水留下的。

  外公板板正正地坐在床頭,看起來似乎狀態挺好,但神情間是掩飾不住的萎頓。

  病痛這種東西,是勢必會留下印記的。

  儘管這次化險為夷,人的狀態卻是沒辦法完全復原的,再高超的醫術再先進的儀器設備都無法使人重返青春。

  一點一點地老去,一點一點地腐朽,每一點破碎過的痕迹都刻在枯樹皮般的皮囊里。

  無可挽回。

  時嶼直挺挺地沾著,後頸有些僵硬,沒有立刻說話。

  原本他是打定主意要抗爭到底的。

  可如今站在外公面前,面對外公蒼老溫和的目光,他突然失語了。

  外公一生要強,年輕時身體不好,也從來都是默默行路,從不會把工作推給別人。

  他出生那天,據說外公高興得連喝三盅白酒,連夜坐飛機遠赴加拿大,特意請一位退隱多年的書法大家為他題字,起名「嶼」。

  他也知道,外公有多擔心他的寒症,有時醫院有新來的大夫了,都惦念著要喊上他來給大夫瞧一瞧,能有一絲好轉的希望都是好的。

  林林總總,千頭萬緒,他無論如何說不出「母親讓我一起騙你」這樣殘忍的話來。

  氣氛有些詭異,外公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眼神慢慢地嚴肅了起來,落在夏棲鯨身上的打量也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探究。

  夏棲鯨琢磨了一下,這情況自己裝啞巴也不大合適,要真說「我是您未來的孫媳婦」吧,又好像太不要臉了一點。

  萬一下一秒就被時嶼拆穿,也太尷尬了,怕不是一出門就要被時嶼粉絲後援會暗殺。

  於是咳了下嗓子,道:「時——時爺爺好,我叫夏棲鯨,是時嶼的同學,和他一樣,在金湖大學讀金融系大一。」

  外公不動聲色:「小嶼的同學朋友,是很多的。帶來醫院見我的,卻是少有。」

  外公看不到的盲區,時母又狠狠瞪了時嶼一眼。

  時嶼依舊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夏棲鯨只好又硬著頭皮接茬:「那我好、好榮幸的,時嶼在學校里可受歡迎了,成績好長得又好看,還是班長。」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外公果然神情鬆動了些,笑道:「是么,怎麼個受歡迎法?」

  說到這個夏棲鯨就來勁了:「我們宿舍樓是一棟隔一棟的,您知道吧,alha和oga分開住,開學那天好多oga想給時嶼遞情書,結果搞得alha樓直接癱瘓了!一堆人提著行李箱堵在門口,進不去,差點把火警報警窗都擠碎了。」

  「還有呢。」

  「還有,」夏棲鯨挖空心思回想,「有一回時嶼撿到一部手機,為了找回失主就在學校論壇里貼了失物招領,還和失主加了微信。結果後來好多oga為了接近他,就故意往他宿舍樓底下扔東西,什麼圍巾書本抑製劑充電寶亂七八糟的,後來學校警告說再扔通通上繳教務處充公,樓底下才清靜了。」

  外公笑了:「現在的小孩子這麼瘋呢?」

  「那可不,」夏棲鯨感嘆道,「我原來還奇怪,今天一見您和伯母就知道了,難怪時嶼這麼招人呢,原來全是從長輩身上遺傳來的。」

  這話一出,病房裡的人都樂了,原本降低到冰點的氣氛終於緩和下來。

  笑聲里夏棲鯨隱約聽到了極細微的一聲「嗤」,聽方向竟然像是時嶼發出來的。

  不過扭頭一看,時嶼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他就也不敢確定了。

  「說了這麼多別人,」外公隨意地拿起搪瓷杯,道,「那你呢,你對小嶼怎麼看?」

  夏棲鯨裝傻:「當然和其他同學一樣很崇拜他啦。」

  「就只是崇拜?」外公突然放下搪瓷杯,盯緊了他的眼睛,「金湖大學金融系一屆就有四百多個學生,個個都是他的同學;就算只算那些要好的,籃球隊的,街舞社的,也總得有大幾十個人,他怎麼就帶來了你一個?」

  一記回馬槍,殺得夏棲鯨措手不及。

  他尋思這老頭兒大概學過川劇變臉,剛才還和風細雨笑眯眯跟你聊大學生活,下一秒就臉色驟變,重劍出擊。

  「我們……關係比較要好……」

  「有多要好?哪種要好?」老爺子聲音平和,卻句句一針見血,「小嶼很少會把朋友帶回家來,更不用提是帶來見我,你知道什麼身份才能和我說話嗎?知道這會兒有多少人求爺爺告奶奶拿著鈔票想見我,都進不了這座醫院的大門嗎?」

  夏棲鯨要撐不住了。

  怎麼會這樣,他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老爺子不愧是年輕時叱吒風雲的大人物,眼睛一眯就能把人扒得乾乾淨淨,跟沒穿衣服似的,x光上下一掃,駭得人跪地求饒。

  夏棲鯨沉吟了一下,確定這大概就是武俠小說里的殺氣。

  好重的殺氣,好濃的血腥味。

  別說殺人了,殺一條鯨魚恐怕都不在話下。

  何況他夏棲鯨還不是鯨魚,只是一隻垂死掙扎的小蝦米。

  夏棲鯨深吸一口氣,終於嘆道:「抱歉,我……」

  「他是我的男朋友,我們決定下個月結婚。」

  夏棲鯨:「嗯……嗯???」

  他轉過頭,震驚地看著面無表情的時嶼。

  時嶼沒有看他,而是在漫長的沉默中又補了一句:「暫時,沒有要孩子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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