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喝醉了
容一丹抬頭看見一個瘦長的身影正從對門出來了,約莫二十齣頭的年齡。他的媽媽拿了一袋牛奶,拉開他背後書包拉鏈塞進去。
母親問兒子:「你的棉毛褲穿噠?」
他說:「沒有,我要趕車了,拜拜。」
身後他媽媽的聲音貫穿樓道而下:「明兒個把棉毛褲加起來,要降溫了,聽到沒有啊。」
說完,她看到容一丹,小聲問:「呦,一丹,你媽媽現在怎麼樣了?我今天聽到你家屋裡又開始摔東西了……」
容一丹隨便扯了一個笑容給他,沒有表情地把頭一轉,說:「沒事,應該是不小心摔的。」
晚上吃飯的時候,容母把碗筷動得叮叮咚咚,容父說韭菜鹽放多了。
容一丹低頭扒白飯,一聲不吭。
容母愣了一下,然後把碗一丟,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聲音不算響,但是父女倆也因此愣住了。
「我忍你很久了,最近一段時間你就像被抽了魂一樣,把我當成小貓小狗一樣伺候,我是人,你有沒有考慮過?說我整天要死要活的,我就這樣病一輩子,我要怎麼做?我什麼都做不了,當著孩子面,我們離婚吧。」
容一丹繼續裝啞巴,似乎這個時候裝啞巴已經成為她唯一的救生圈。
容父終於說話了:「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孩子也大了,我們也沒有什麼財產分割……」
容母突然打斷他:「別再孩子面前裝好人,孩子還兩歲的時候……」
「好了,媽,你們的決定我接受,和爸爸好好談談。」說完這句,她就離開了飯桌。
面對父母,她已經習慣有意無意地保持著沉默而憂鬱的姿態,心裡陽光活潑的苗子被壓抑得失去了生長的力氣。她一直覺得自己的身體里有兩個彼此相愛又相恨的靈魂,一個明媚,一個憂傷。她一直搞不清楚面對別人很明媚的她,為什麼面對父母如此憂傷頹唐。
孤獨,殘缺,絕望,人生,這一類的詞語,讓她突然有一種溺水的感覺。
不能言說的悲傷就像那畫了眼線的眼睛一樣越放越大。
心理諮詢室內。
「你說你最近消極、失眠、低迷,那麼,哪些事讓你有困擾呢?」
對面的男人轉著筆,神情淡漠,語氣職業而疏離。
容一丹愣住,她低下頭,劉海順利地遮住眼睛。雖然知道對面的男人輕易能看透她的表情,但是掩飾已成為一種本能。
「自己找過原因嗎?」他沒有抬頭,用筆在表格上畫下一個勾。
「嗯。」她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畢竟這是和一個陌生人透露心扉,「也許是因為我壓力太大。嗯……也可能因為我無人訴說……我不知道。」
「壓力?」他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工作、感情、家庭這些事。」
這些是什麼?就是想一次,就想哭一次,想兩次,就想哭兩次,想了幾千次、幾萬次,但每次都想哭的事情。
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她的內心,眼淚跟蹦爆米花似的不停地掉落,她過去從來不知道,她竟然有那麼多的淚水,她的眼淚洶湧嚇壞了對面的醫生。
他連忙遞上紙巾,可是眼淚擦了半卷手紙也沒有停止的跡象。
他抬頭平靜地看著她,狹長的雙眼中滿是溫情:「你一直沒有具體講一講你的工作壓力,感情問題,家庭矛盾……」
那一瞬間,容一丹失去了語言。
即便面對心理諮詢師,她還是沒能準確地表達自己的內心。
「對不起,我還沒有準備好……」
他接了一個電話:「好,等會見。」
放下電話,他發現容一丹已經離開了醫院,他起身向前走,然後推開門看了看。
還是沒有,他收回目光,感受到一點挫敗,和以前的感覺不一樣,彷彿容一丹的目光抽走了他內心的什麼,又即將要帶給他什麼,一種希望來臨前的空虛。
邱成義嬉笑著和他打招呼:「嗨!程岩,好久沒有喝幾杯了。走,我請客。」
兩人在一家隱蔽的小餐館坐了下來。程岩大手一揮,洒脫得豪情萬丈,喝了一大口啤酒,說:「我今天接待了一個和你一樣的患者。」
邱成義好奇地看向他,問:「此話怎講?」
程岩一邊向筷子上剛燙好的牛肉片吹著氣,一邊看著對面眼中有笑意的邱成義說:「你第一次向我諮詢說感覺自己抑鬱了,但是到最後沒有把自己的心事告訴我,一直讓我告訴你,怎麼能讓你開心起來。於是,我就讓你每天給自己列快樂清單……她也是,她好像真的挺難過,但是,沒有告訴我。所以,覺得你倆很像。」
邱成義笑了笑:「男的女的?」
程岩詭異一笑:「絕色美女,很憂傷的眼神,應該在你的擇偶區內。身高165,姣好的面容,學歷也挺高,研究生……」
「這些條件都是必須的,又可以全部不在乎。」
「怎麼?已經有內定的人了?」
他掩飾地乾笑了一聲:「沒有。」
程岩嘆了一口氣:「你也算是身材挺拔的型男了,又是眾人矚目的智慧型大明星,仰慕者無數,怎麼就沒你相中的呢?還是你金屋藏嬌,有所隱瞞。」
邱成義啜了一口啤酒,幽幽道:「倒是有那麼一個,剛認識,性格剛得不得了。」
程岩笑了:「哈哈哈哈哈……口味好特別。」
程岩話鋒一轉,問了一句冷場的話:「你媽媽最近怎樣?」
「就那樣吧,一天發作無數遍,感覺應該沒有多少日子了。」
說完這句話,邱成義陷入了沉思。
「服務員!這兒要瓶啤酒。」容一丹喊了一句。
邱成義和程岩一齊將目光投向容一丹。
高大俊朗的程岩上前溫柔地看向她。
「你怎麼在這兒?」冷冷的聲音來自邱成義。
她醉了,往常那雙靈動的眼睛此刻有點迷離縹緲,似一潭深不可見的泉水,讓人看不透。白皙的臉頰微微染上紅暈,原本整整齊齊的髮絲也零零落落地散在胳膊的位置,褪去了原先一塵不染的氣質,反倒加上了一些讓人慾罷不能的感覺。
「哦,我這是出現了幻覺了,竟然看到我認識的人了,你是那個……邱成義……這位是……哈哈哈哈哈哈……看著眼熟,我怎麼想不起來了,你叫什麼來著?」
容一丹突然起身,拽住邱成義的衣領,微微一笑,眼波流轉:「來都來了,客氣什麼,來,今天陪姐好好喝幾杯。」
邱成義的心一路跳到嗓子眼,手心都攥出了汗。
她迷濛地看著他,接著說:「來來來,坐下,我得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哪。滿上,滿上。」
又伸手招呼程岩,說:「你也坐,我們一起乾杯!」
邱成義轉過臉問:「她為什麼認識你?」
程岩愣了一下,說:「哦,一面之交而已。你們熟悉?」
「哦,也不是,泛泛之交。」
容一丹纖細的手指戳了一下邱成義的臉,努力地瞪著眼睛裝作生氣的樣子,可是硬生生地轉變成萌萌的樣子:「哎,哎,哎,我讓你乾杯啊!羅里吧嗦的傢伙。」
被她戳的部位還有點麻麻的感覺,邱成義搖搖頭,感覺自己徹底沒救了。
「服務員,這兒加兩個菜。」
他把菜推到容一丹的面前,說:「吃點菜,你好像喝醉了。」
她用手把遮住半邊臉的長發捋至耳後,露出好看的耳朵。
「我媽說,她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是生下我……」
那一瞬間,兩個男人的心臟都有種被擊中的感覺,同時眼中都氤氳著一股濕氣。
「哈哈哈哈……你們為什麼不問我為什麼?」
她低下頭,濕潤的睫毛顫了顫,終於沒有說出下面的話,而是喝了一口啤酒。
「很多人誇我長得好看,聰明,能力強,甚至被同事說成男人殺手,為什麼我媽後悔生下我呢?哈哈哈哈哈……為了生活,我多賣力啊!」
「別喝了!」
邱成義的手覆在了容一丹抓住瓶頸的手上。
然後對著程岩說:「你先回去吧,我送她回去。」
程岩不放心地問:「你要怎麼送?」
「哦,我背她回去,她家在這附近。」
「那就好。」
月光淡淡。寂靜的道路上偶有車輛來往。
邱成義走得很慢,容一丹放鬆地趴在他的肩頭,在晚風中微微眯著眼,好似在小憩一樣。
他一路沒有說一句話,走得緩慢,走得小心翼翼,好像在用生命丈量這段路的長度。
他抬眼,月光的照耀下看得見他眼中的滿足,微微傾斜的背,如同背起了整個世界。
應該到了,邱成義看到了象徵性的標誌物,那棵大樹,樹榦已經禿了,顏色更顯單調了。
他輕輕地把她放下來,眼含淚水微笑著撫摸她的臉:「總有一天我會告訴阿姨,謝謝她生下了你。」
生了銹的門「吱呀」一聲轉開一個弧度。對門的男孩趿拉著拖鞋,探出頭問:「一丹姐,你這是醉了嗎?為什麼坐在門口不進去啊?」
容母坐在輪椅上放開了門,震怒的臉不加一點掩飾,冷漠地對男孩說:「別抱她了,就讓她在門外醒酒。」
男孩不聽她的,抱著她就向房間走去。
「阿姨,在門外酒醒了,心也涼了。」
一句話讓容母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