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安慰
虞小柔並沒有嫁人。
當年許竹聲拋下虞小柔去往長安,虞小柔捧著那件綉滿了並蒂蓮的嫁衣,哭腫了雙眼。虞小柔的母親素來凌厲潑辣,桃源鄉幾個婦人素來與她不和,此次知道虞小柔被人拋下不管,沒少在背地裡戳虞家的脊梁骨。
許竹聲走後不久,虞小柔的父親便病逝了,是一直為虞父診病的那個郎中忙著料理了喪事,那個郎中素來有些懦弱糊塗,見了虞母這樣爽快潑辣的女人竟心中嘆服,不由自主生了情愫。
安葬了虞父,那郎中索性對虞母表明了愛慕之心,被虞母亂棍打出去了幾次,依舊痴心不改,終於打動了虞母,讓虞母同意改嫁給他。
雖然大唐民風開放,婦人改嫁也屬尋常之事,然而虞父畢竟新喪不久,照實說出也著實落人話柄。虞母索性宣城,又為愛女虞小柔覓得如意郎君,郎君乃長安人士,不日便要隨夫去往長安。
所以,明明是虞母改嫁郎中來到長安,桃源鄉的人卻誤以為是虞小柔嫁往長安,帶著寡母一同前往。
隨母在郎中長安城的家長居住了一段時日,虞小柔碰巧聽聞前去青龍寺上香的鄰家阿姐說,青龍寺有位畫壁畫的年輕畫師,一雙生花妙筆畫的那佛陀彷彿真有靈光普度一般,且那畫師人也年輕俊俏。
虞小柔聽鄰家阿姐描摹了畫師形貌,越聽越覺像是昔日的戀人,思量日久還是忍不住來看一看,卻不曾想,真的就是自己的竹聲哥哥。
許竹聲不禁啞然,卻難掩滿心慶幸,原來自己青梅竹馬戀慕的少女並沒有嫁人,這簡直是上蒼垂憐,賜予了自己一份天大的禮物。
一念及此,他緊緊擁住虞小柔,心中打定主意,為報青龍寺救命之恩,他還需留在寺廟中將壁畫完成,待到畫完了壁畫,今後自己不管是在長安以賣畫為生,或者是隨著虞小柔回到桃源鄉,都再也不要和虞小柔分離了。
寺中不便收留女客,虞小柔只得返還家中,她告訴許竹聲,母親與那個郎中如今已經有了孩子,雖說母親與郎中皆待她尚算不錯,然而在那個家中,自己確實已經成了一個多餘之人。
望著虞小柔黯淡的眸子,許竹聲心中愧疚不已,他向虞小柔發誓,待到他完成了寺中壁畫,拿到了青龍寺的謝儀,定然用這些錢風風光光娶虞小柔過門。
那段日子,或許是許竹聲一生中最開心的一段時光,他心中的那一點點空缺,就這樣不經意間被倏然填滿了。白日里,他沉浸在佛家莊嚴慈悲的佛教壁畫之中,揮毫潑墨,一筆一畫描繪出佛陀普動眾生的慈悲心腸。
待到一天忙完,虞小柔總是在青龍寺外等他,她手中拎著食盒,裝著自己親手烹制的齋飯點心,一雙笑盈盈的眸子宛如溪邊的小鹿,讓人心中怦然。
連寺廟中那凡心未泯的小沙彌都忍不住跟著許竹聲抱怨:「許施主,看到你和小柔娘子如此恩愛,我真想留了頭髮還俗算了。」
生活中有了滋潤,讓許竹聲的畫筆更具性靈,那些佛像壁畫靈動剔透,讓人見之忘俗。不過月余,許竹聲便已經完成了佛像畫作的創造。
渡慈親自把謝儀交到許竹聲手上,許竹聲望著渡慈那雙平和慈悲的眼睛,長揖拜謝他的救命之恩,渡慈看著站在許竹聲身後的虞小柔,微微一笑:「世間幾人能得完滿,許施主卻能得償所願,真是羨煞人。」
許竹聲拜別了渡慈,與虞小柔商議去往何處,虞小柔道是自己喜歡長安的風流繁華,不願再回到桃源鄉。這話正遂了許竹聲的心,他拿著青龍寺的謝儀在長安城置辦了一間房舍,房舍不算大,有三四間廂房,一個種著花草的院落。
在這間院落中,許竹聲終於拿著如意杖挑起了虞小柔的紅蓋頭,高燒的紅燭下,穿著一襲綉滿了並蒂蓮的嫁衣的虞小柔,嚶嚀一聲鑽入了了許竹聲懷中。
成了親便要負擔起養家糊口之責,許竹聲拿起宣紙和畫筆,走街串巷詢問附近店鋪或是人家可有需要繪畫的。
他已不再身處宮廷,自然接觸不到那些達官貴人。尋常百姓鮮少有受過丹青技藝方面的熏陶,多半是圖個新鮮,掛一副畫兒在家中,權當個裝飾。因此他們常常為了圖個熱鬧喜慶,在許竹聲作畫之時指手畫腳,要許竹聲畫些大紅大紫的艷麗色澤。
許竹聲天生對繪畫技藝的感知力極強,又怎能容忍這樣胡亂的比劃?加之那些買畫之人著實也出不了幾兩銀子,弄得許竹聲一時來了氣性,擲下畫筆,索性不畫了。
這樣的事情略略發生了幾次,錢沒賺到多少,倒是受了一肚子的氣,許竹聲漸漸不願再以賣畫為生了。
他畢竟是昔日名噪一時的宮廷畫師,雖未說出口卻頗有些心氣兒,只是面對虞小柔的笑臉,他心中十分愧疚,愈是心中愧疚,許竹聲不願言明,因此一直悶悶不樂。
許竹聲晨起之時,虞小柔早已經在灶上燒好了熱騰騰的餺飥湯,笑吟吟地給許竹聲盛上,那餺飥湯入口綿軟,十分鮮美。許竹聲知道虞小柔一直是精打細算用著剩下的一點散碎銀子,心中惶惶然,不敢再去看虞小柔那雙笑盈盈的眼睛。
虞小柔卻渾若未覺,笑吟吟地望著許竹聲:「妾思來想去,若是去賣畫兒,豈不是糟蹋了夫君的筆墨,妾身上還有些娘家帶來的體己銀子,不如都交給夫君,開一家畫館授徒吧。」
虞小柔說著,垂下眼帘淺淺一笑:「小柔知道,以竹聲哥哥的畫技,一定會桃李滿天下的。」
許竹聲望著虞小柔那雙盈盈含笑的眸子,又是愧疚又是感激,一時之間幾乎不知該如何表明自己的情緒,他翕動著嘴唇,用力將虞小柔擁入懷中,撫著虞小柔烏黑的秀髮:「小柔……我發誓,一定不負你。」
然而要張羅起一間畫館談何容易?許竹聲手上的銀子並不多,又苦於沒有經驗門路,一連多日都沒有頭緒,不願意承受惶愧的情緒,所以不想回家去面對虞小柔,許竹聲思來想去,打算再去青龍寺問問,可否還有畫佛寺壁畫的活計。
到了青龍寺,許竹聲卻頓住了腳步——自己能夠苟活性命,已經是承蒙青龍寺僧人照拂,為青龍寺繪製壁畫,也是偶然所,如今再去青龍寺尋找門路,豈不簡直就像是乞討一般。
許竹聲在青龍寺外徘徊良久,不知該何去何從。
「這位許畫師人雖然落魄,卻也不失為一個有氣節的人。」李白默默看著,聲音里透著讚許。
「氣節?」青璃又忍不住白了李白一眼,「都快要餓死了,還守著一點虛無的清高,根本就是矯情。」
李白氣鼓鼓地朝著青璃哼了一聲,一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表情。
「許施主,你今日怎麼過來了,莫不是施主也得知了消息?」許竹聲正在青龍寺門口徘徊,渡慈法師正巧出來,見了許竹聲徑直走來。
許竹聲一愣:「法師所說的……是什麼消息。」
渡慈雙掌合十,向許竹聲拜了一拜:「說來多謝許施主妙筆,聖上日前來青龍寺為國運祈福,在許施主所繪壁畫面前駐足良久,深受感動,道是正巧……」
渡慈頓了頓,對著許竹聲輕輕一陣耳語,李白與青璃雖聽不見渡慈說些什麼,卻見許竹聲臉上的表情先是一驚,然後禁不住露出滿眼的笑意,再後來卻似心懷惆悵,輕輕嘆了口氣。
「法師以為,竹聲當不當去。」許竹聲沉默良久,終是向著渡慈法師發問。
杜慈雙掌合十:「貧僧早已說過,世間之事,很難有真正的完滿,一切都需得有所取捨,至於如何取捨,全在施主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