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桃源鄉

  煙花三月，江南勝境，果然是名不虛傳。

  童年時的許竹聲是個有些古怪的孩子，七八歲的孩童，正處在人憎狗嫌，到處撒歡兒的年紀。可是他從來不愛和同鄉的孩童那樣漫山遍野的瘋跑，常常一個人坐在村中的樹林里，獃獃地看著一樹樹爛漫的桃花，隨手摺一根樹枝，蹲在地上便開始細細的描畫，他年紀雖小，桃花畫卻的活靈活現。

  同村的小孩邀他一起上樹上摘桑葚，他只是笑著搖搖頭，繼續蹲在地上寫寫畫畫。

  傍晚孩童們一起回來家，有的小孩身上沾滿了桑葚鮮紅的汁子，讓阿娘看了連連皺眉，桑葚汁液難洗，真不知又該浪費多少皂莢。

  有些孩子更是不小心從榆錢樹上掉下來，磕破了腦袋，自家阿娘一面心疼，一面又忍不住罵那孩子簡直像個皮實的猴子。

  於是臉上身上乾乾淨淨，一臉呆萌的許竹聲自然成了別人家的孩子。被阿娘拎著耳朵帶回去，不忘罵一句：「你看看人家許竹聲，皮實的跟個泥巴猴子一樣……」

  這樣一來，許竹聲成了眾矢之的，日常沒了朋友不說，衣服上總是莫名地被甩上泥巴。裝書的袋子里總是不經意多出幾條毛毛蟲，花了好大心思才畫出的畫兒，總是被人「不當心」揉得皺皺巴巴。

  平白被添了這麼多煩惱，許竹生卻是不在意的。日復一日，他所有的心思，似乎都裝在了畫畫上

  日子久了，那些孩子也覺得無趣，背地裡叫他一聲「怪人」也就罷了。

  然而，卻有一個梳著雙環，眉眼溫柔秀美的女孩子，甜甜的一口一個「竹聲哥哥」，像小尾巴一樣跟著他，那個女孩子，自然是虞小柔了。

  「竹生哥哥，我用鳳仙花染了指甲，你看好不好看！」

  「竹聲哥哥，這是我娘新做的桂花糕，給你嘗嘗看。」

  「你們這些壞人，不許你們欺負竹聲哥哥。」

  春去冬來，許竹聲漸漸習慣了身後這條小尾巴，在她喚他「竹聲哥哥」的時候，也會溫軟地笑笑，輕聲一句：「小柔妹妹。」

  數九寒天，冰雪瀟瀟，桃花謝了，梅花開了。

  虞小柔穿得胖鼓鼓的，像一隻毛茸茸的小貓，在梅花林里看到正一絲不苟地畫著梅花的許竹聲，她玩心大起，從背後一下蒙住了許竹聲的眼睛，壓低嗓音對著許竹聲的耳畔「猜猜我是誰？」

  然而許竹聲並未像往常一樣，先故意猜錯好多次，待到她快要生氣時，才輕笑著喚一聲：「小柔妹妹。」

  這一次，他不耐煩地狠狠甩開了她，不管她怎麼逗弄他，他正眼也不瞧一下。

  虞小柔泄了氣，有些委屈地嘟著嘴在一旁等他，等了許久許久，他才過來，抱歉地朝她笑笑，溫柔地替她拂落肩頭的雪花，愛憐地輕聲一句：「瞧你，鼻尖都凍紅了。」

  她本來還帶著滿身的氣性，打定主意這次要冷臉對她。可是許竹聲輕輕一句，她努力綳著的臉，倏然就禁不住笑了。

  雖然笑了，她還是忍不住委屈：「竹聲哥哥，你剛才在做什麼？」

  「我啊，我在數梅花，梅花難畫，要畫出風骨氣韻。欲要得其神，必先得其形。所以我定要畫出與這一株樹一模一樣的梅花。」

  虞小柔沒太聽懂許竹聲說得什麼神呀形呀，她只聽懂許竹聲在數梅花。

  她仰起頭，只覺得那樹上的梅花是如此之多，怎麼能數的清楚呢？於是她試探著問：」那樹上有多少朵梅花呀。「

  「七十六朵，其中三十六朵是開著的，十二朵是未開的花苞，還有二十八朵是半開半閉著的。」許竹聲想也沒想便回答了她。

  虞小柔愣住了。

  那時候她只覺得她的竹聲哥哥很厲害，卻沒有想到，當他為了作畫，全心全意數梅花的時候，就彷彿茫茫天地間，只剩下了他和這株梅樹，剩下的一切都是多餘的。

  連她虞小柔也是多餘的。

  明珠在砂礫中總是藏不住的，不過數年，附近十村八鄉都知道餘杭郡的桃源鄉，有個名叫許竹聲的少年，有一雙生花妙筆，畫什麼都活靈活現。

  有位從長安告老還鄉的尚書，路過桃源鄉，無意中看見他臨溪所畫的春日圖，頓時驚為天人，老尚書一時起了愛才之心，不忍明珠暗投，親自出面請了畫師指導他作畫。

  得到專人指教，許竹生愈發如痴如醉地作畫，虞小柔經常三天兩頭見不到他。

  其實虞家開米行，許家開面行，二人自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父母看在眼中，早已許下了親事，只待來年開春，許家便要上門提親了。

  桃源鄉自來富庶，虞小柔米行虞老闆的掌上明珠，十五六歲的年紀，天真爛漫，約會情郎便是天大的事情。

  看到鄰居家的小姐妹整日和情郎恩愛纏綿，自己的竹聲哥哥卻三天兩頭看不見，虞小柔難免失落。

  好容易見了許竹聲，剛想發些脾氣，許竹聲便已將一隻玉釵插在了她的烏髮間，許竹聲眼眸明亮，聲音醇潤，告訴她前些日子，他被恩師舉薦，去給縣太爺的夫人作畫，縣太爺的夫人大為滿意他的畫作，賞了他一把銀裸子，他便拿銀裸子買了這隻玉釵送她。

  他一雙晶亮的眸子透著真誠，虞小柔終於破涕為笑，可是轉過臉去……卻不禁有一絲落寞浮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