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酒糟鴨子
薛仁貴一代名將,又是二聖寵臣,承蒙聖上欽賜宅邸。此次宴會,自然也是玉盤珍饈,銅燭高燒,絲竹輕響,輕羅環佩的舞女扭著柔軟的腰肢歌舞助興。
李白因為有了薛小姐的手令,順利的進了廳堂。他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的小廝後面,目光正對著的,正是李忠達的位置。李忠達按照官階,坐在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神色迷離,不知在想些什麼。
眾人舉盞祝賀之際,薛鳳兒在一眾賓客之前將那把玄鐵寶劍奉給薛將軍,薛將軍拔出劍鞘,見那玄鐵寶劍精純鋒利,氣韻通達,著實堪稱神兵利器,心中著實滿意,不禁面露得色。
眾賓客見狀,連連誇獎薛小姐醇厚孝順,薛將軍當真是好福氣。薛仁貴臉上愈發得意,他望著下首李忠達一臉若有所思地神情,主動向李忠達舉杯:「我這個女兒不錯,李大人的令郎也著實不錯,說真的,老夫一介武夫,見他箭術驚人,為人也謙虛知理,著實願意把他當做乘龍快婿,倒是真不在乎他有沒有這一紙功名。
李忠達舉起酒盞,面色如常:「多謝將軍厚愛。」
眾位官僚紛紛說道,人各有志,不論是征戰沙場還是籌謀朝堂,都是為了報效大唐。薛仁貴聽了倒是頗為高興,親自下來與李忠達幹了一杯:「李兄,我薛某今日把話放在這裡,明年不管李公子是否能夠榜上提名,我薛某都還願意認他這個女婿。」
一旁的薛鳳兒,禁不住面頰緋紅。李白聽了,卻暗暗直皺眉頭。
正在這時候,忽然有個小廝拍拍李白:「發什麼愣啊,還不趕緊把這道酒糟鴨子端上去。」李白還未回過神,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已經把一個放著兩份酒釀鴨子的托盤直接放在了李白手上。
李白苦笑,酒糟鴨子的氣味鑽入他的鼻子,數月之前他來薛府,已經領教過薛府廚子的手藝實在是一般得很,這次再過來,發現和上次別無二致,李白不由得暗暗同情薛將軍,枉他戰功彪炳,卻沒有吃過真正的好東西。
李白正腹誹,薛鳳兒卻搶先按捺不住,擱下筷子,對著薛將軍,口氣帶著點兒嬌嗔:「爹,府中這廚子手藝也太差勁了,爹爹今日宴客呢,鴨子做得不好,真可惜了爹爹特意拿出來的陳年佳釀。」
薛仁貴與薛鳳兒都是直來直去的人,薛仁貴寵溺地望了女兒一眼,看著眾位賓客哈哈一笑:「老夫常年征戰在外,於吃穿上不甚講究,倒是我這寶貝女兒的嘴,著實被外面的酒樓慣壞了,不知哪位同僚可有名廚推薦來我府上啊。」
彼時,李白正一把那兩盤鴨子端上眾人的酒桌,突然他聽到桌上有人悄聲跟他說:「李兄,今日某為你爭取機會,你要是投了將軍小姐的緣,可要替我多多美言。」——那是宋問之的聲音。
「宋兄,你別……」李白的心頭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急得額頭上冒了汗,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宋問之一把攥住他的手,站起來朗朗有聲:「薛小姐,宋某向你舉薦一人,這位李兄弟雖說只是西市街琅嬛閣中的一個雜役,卻著實有一手做飯的好本事。」
李白面上一陣發窘,薛鳳兒卻饒有興緻地看著他:「前些天,我在琅嬛閣中吃到的蜜餞可是你做的?」
李白如實地點點頭。
薛鳳兒臉上難得露出一點讚許:「如此說來,你的廚藝倒還真不錯,這樣吧,你現在去廚房做出一份酒糟鴨子,若做得好,本小姐重重有賞。」
李白微微鬆了口氣,幸好薛小姐讓他當場去做一份,為了不讓薛鳳兒看中他,他故意做得難吃些不就完了么。不過宋問之舉薦他,雖說也有些私心,倒也算是一片好心,他只要做得不是太難吃,比府中的廚子略強上一點兒。薛鳳兒自然會認為宋問之沒見過世面,沒吃過真正的好東西,倒也不會怪他。
李白這樣想著,便朝薛鳳兒拱拱手,跟著僕役去了廚房。
鴨子這種食材,做得太好吃或者太難吃都不容易,不好不壞實在是太容易,李白駕輕就熟,三兩下準備,就把鴨子放進了蒸籠。今日的暑氣本就有些升騰,廚房中更是悶熱不堪,熱騰騰的蒸汽熏得李白臉上冒汗,可是他一做飯便容易忘乎所以,隨便抹了把汗珠子,聞聞味道,嘆了一聲自己為了自保,竟然有隱藏實力的一天。
不一會兒,鴨子蒸熟,李白端著鴨子上了飯桌。
酒宴之上依舊觥籌交錯,沒有人真的在意李白的鴨子做的究竟如何,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薛小姐一個有些嬌縱任性的小插曲。最多在心中嘆一聲,薛將軍真是寵愛小女罷了。
薛鳳兒依偎著薛將軍坐在上首,李白穿過觥籌交錯的眾位官僚,一步一步走上前。路過李忠達的桌面時,李白忍不住靠近李忠達望了一眼,李忠達剛準備再倒一杯酒,不經意間與李白四目相對,倏然變了臉色。
李白心下一凜,他還未反應過來,李忠達忽然自己推倒了桌上的酒壺,口中竟狠狠斥道:「怎麼如此毛手毛腳的惹人厭,下去!」
李白一愣,忽然聽到李忠達朝他低低叱罵:「逆子,你怎麼這幅德行,老夫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李白瞬間怔住,他忍不住順著臉摸了一把,臉上竟有些黏黏糊糊,也許是因為廚房太熱,青璃給自己易的容,竟然鬍子連著眉毛一把一把掉下來。
李白心中聳然一驚,他看著父親又驚訝又焦急的模樣,更是滿心歉疚,惴惴難安像揣了只兔子。要是在此眾目睽睽之下被認出他就是李忠達的大公子……李白簡直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他轉過身,慌忙想要逃出去,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薛鳳兒揚聲一句:「不過是撒了些酒而已,李伯伯何必動怒,好不容易做好了鴨子,就端來嘗嘗吧。」
薛鳳兒眼神一瞟,立刻有乖覺的侍女上來,為李忠達擦乾淨了案几上的酒漬。
李白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縮著腦袋一步一步走到上首,將那盤新蒸的酒釀鴨子端到了薛鳳兒面前。薛鳳兒舉著嘗了一塊,冷冷一笑:「做得也不怎麼樣。」
末席的宋問之臉上露出一點失望,而上首的薛鳳兒,聲音里的嘲弄之意更濃:「並非是宋評事舉薦的人不好,而是李公子你,沒有露出真本事。」
薛鳳兒冷冷笑著,一步步逼近李白,冷不防拿了桌上的巾帛用力擦向李白的臉,雪白的巾帛頓時一篇烏黑,而李白臉上所有的易容之物全都脫了下來,露出原原本本的一張臉。
薛仁貴立時就愣住了:「你是李白……你不是在家溫書嗎?怎麼會在此當下人雜役呢?」台下諸人也有認出這邊是李忠達的大公子者,不禁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李白尷尬地站在原地,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他只想此時若是有一道雷劈下來,能把自己當場劈成兩半也挺好的。
薛鳳兒揚起眉毛冷聲一笑:「堂堂李侍郎家的大公子,怎麼就成了雜役呢?莫非……」
「莫非你李大人嫌棄我們薛家都是大老粗的武將,不配和你天子門生李大人結成親家,寧可讓您的大公子去當一個卑賤的雜役,也不願意做我薛某人的東床快婿嗎?」
薛仁貴性情本就有些莽撞,又自持甚高,眼裡揉不得沙子,酒勁兒了上頭,竟然當著一眾人等的面,直接質問起李忠達來。
李忠達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口中不住地說:「薛兄,您別誤會,不是這樣……」
此時,案幾一旁靜靜放著那把玄鐵寶劍,墨色的劍穗兒,幽幽地籠罩著一團煞氣。
薛仁貴滿面怒容,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我薛家的女兒既然高攀不上你們李家,那自此以往,我們薛李兩家,若是再有來往,便有如此盤!」薛仁貴說著,蹭地一下抽出那把玄鐵寶劍,眼見便要將那盤子砍成兩半。
「薛伯伯……薛大人不可,是李白配不上薛大小姐,不敢耽誤大小姐前程!」
千鈞一髮之際,李白直挺挺地跪倒在薛仁貴面前,托住了薛仁貴的手腕。薛仁貴臉色通紅,眼裡已經微微帶著殺氣:「小兔崽子,你當真要逼老夫血濺五步嗎?」
薛仁貴臉上的怒意更盛,劍尖對準了李白的喉嚨,他只要稍一用力,李白便會立時橫屍當場。
「薛大人,此事是李白一人之錯,連父親也不知道,李白因為在外欠債許多,已經私自簽了賣身契約,如今不過是個賤籍雜役,良賤不婚,又怎敢高攀薛小姐,薛將軍厚愛至此,李白也只能躲出家門。」
在場諸人都滿面震驚,更別說薛仁貴,「賤籍」兩個字落入他的耳中,更不啻於驚雷一般,他站起身,卻禁不住腳下一踉蹌:「逆子,你說你是什麼?」
李白知道李忠達的個性,今日他若不做些什麼,一向把顏面看得比天大的薛家,一定會恨透了李忠達。此事也會在朝堂傳開,有個淪為賤籍的兒子,也足夠讓李忠達在朝堂上被人戳穿了脊梁骨,以李忠達嚴謹方正的個性,是寧死也不能忍受的。
李白想到此處,把心一橫,為了顧全父親重於性命的前程和顏面,索性自己把杜浩然所做的事情徹底認下來吧。
李白咬咬牙,膝行到李忠達面前,重重磕了個頭:「父親,孩兒不孝,孩兒一時鬼迷心竅,為討牡丹坊銀翹姑娘的歡心,在西市街琅嬛閣欠下巨債二百五十兩黃金。無力償還,只能入了賤籍,把自己賣到牡丹坊充當雜役。」
「你……你這個孽障怎麼如此糊塗。」李忠達老淚縱橫,重重一巴掌打在了李白臉上,聲嘶力竭地吼:「我……我李忠達沒有你這樣不成器的兒子,你給我滾……從此你我父子二人,恩斷義絕!」
李白重重地給李忠達叩了三個頭,額頭上猩紅一片,而後,他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走出了宴廳的門。
不過是數十米的路,竟彷彿比他的一生都要漫長。
夜涼如水,圓月如盤。李白神色木然的坐在院子里,竟連晚飯也沒有吃。
青璃穿著件月白色流雲紋長裙施施然走來,笑吟吟地將一盤瑩潤鮮紅的櫻桃擺在李白面前:「快嘗嘗,我在冰水裡浸過的。」
李白不忍拂了青璃的好意,伸手拿了一個,櫻桃清甜爽口,李白吃在嘴裡卻索然無味。
青璃在李白身邊坐下,皎潔的月色下,她望著李白,聲音輕飄飄的,竟透出幾分蕭索之意:「小白,我孤身一人在長安城呆了上千年了,身邊雖然有大彪陪伴,但是你也知道,他這個人硬的像一塊石頭。」
青璃幽幽嘆了口氣:「我真的想,找個人嫁了,體會一把人間情愛的滋味。」
李白木然的神情不禁動了動,皎潔的月色下,青璃長睫微動,美目盈盈,竟有種攝人心魄的美。李白情不自禁地開口問:「那……你可有看上的男子。」
青璃眉眼彎彎:「小白,以你們男人的眼光,我應該長得很好看吧?」
李白不禁點點頭:「連杜浩然都說,你就算比起銀翹也不遑多讓。」
青璃眉眼含笑:「更何況常人的琦年玉貌不過十幾載,我卻可以一直維持著盛年的容貌。而且我還很有錢,我在長安城中積累的財富,說實話,說一句富可敵國都有些過謙了。」
李白愣了愣,情不自禁撇撇嘴:「那你還那麼摳門,那麼喜歡宰客。」
青璃撲哧一笑:「小白呀小白,你是沒創過業,不知道創業的艱辛,更何況守業更比創業難啊。」
她眨眼笑笑,「我既然這麼好看又這麼有錢,那我想找的天下間最有學識的奇才、將來能夠出將入相的男子結為連理,小白,你認識這樣的男子么?」
李白認真想了想:「還真有這麼個人,尚書左丞張大人的公子張玉卿,和我一般年紀,今年第一年參加科考便考中了探花郎,將來定然前途無量。」
青璃的臉上滿是少女的憧憬:「我理想的夫婿,不僅要很有錢,我還要他是個堪比陶朱公的經商奇才,只有這樣才能和我共同打理這間琅嬛閣。」
李白不禁啞然:「一個能夠出將入相的男子,哪兒有什麼經歷走南闖北去經商呢,每個人都要有所取捨呀。」
話一說出口,他忽然感覺有些不對。
青璃突然嘻嘻笑起來,像一隻壞心的小狐狸:「小白你說的對極了,每個人都要有所取捨,就像是你當時之所以肯幫杜浩然簽下這張賣身契,那是因為在你心裡,寧可在這裡當雜役,也好過要娶薛鳳兒為妻是吧。」
李白許久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凝神思索了一會兒:「留在這裡當雜役,好像也沒有什麼不開心的,然而娶薛鳳兒那個兇悍的母老虎,他一想到就會頭皮發麻,覺得自己一生都不會再開心了。
李白誠實地點點頭。
青璃笑得得意,她伸手把一顆櫻桃喂進李白口中,施施然說:「那今天小白你寧可在眾人面前坐實自己雜役的身份,也不肯讓你的父親從此和薛將軍結下樑子,孰輕孰重,也是你做出了取捨吧。」
李白不假思索,又誠實地點點頭。
青璃施施然站起來,既然世事難全,每個人都要做出取捨,小白,你遵從了自己的內心,又能顧全大局,這已經是做出了最好的選擇,然而每一種選擇背後,都有他要付出的代價,既然世事難全,你又何必難過,何必自責?」
青璃的聲音溫潤而平和,透出淡淡的暖意,李白不由自主點點頭,心中竟然真的不再那麼難過了。
他不由自主,將藏在心中多時的疑惑宣之於口:「青璃,你為什麼要收集人的執念呢?」
「因為執念是一種很強大的力量啊!求而不得,念念不忘,終成執念。」青璃很認真地回答,「收集齊三千份執念,把他們裝在三千顆水精珠里,依靠這三千顆水晶珠裡面蘊藏的力量,我才能做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那……你現在收集了多少顆了?」
青璃撓頭:「兩千九百八十五、不兩千九百八十八,還是兩千九百九十三……我許久沒有數過,有些想不起來了。」
「那就是快收集齊了啊……收集齊了,你就可以回到你原本的地方了吧。」
青璃點頭,聲音宛如夢囈:「可是我不想回去……那裡冷冷清清的,哪兒比得上長安城繁華熱鬧。」
「你到底是什麼人呢,為什麼能存活千年,難道你是神仙嗎,或者是妖怪鬼魅?」
「我啊,我是昆崙山西王母座下的一隻青鸞啊……」
月正中天,夜色深了,二人都微微帶著點兒倦意,彷彿喝了些酒,人已微醺……李白漸漸睡意昏沉,趴在院中的石桌上,不由自主進入了夢鄉。
他夢見一輪皎潔的月亮,銀白色的月光下,一隻美麗的青鸞張開雙翼,翩翩漫舞。
青鸞落在地上,化作一個青衫白裳的女子,身姿窈窕,李白卻怎麼也看不清她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