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宋郎
銀翹既為花魁,住的屋子陳設可說是相當精美,芙蓉枕、貴妃榻,牆上掛著一幅畫——正是那副宋問之親筆所畫,銀翹在月下跳舞的畫卷。
青璃朝著銀翹點點頭,在畫卷下看了良久,眨眼笑笑:「畫的不錯,當真是妙筆生花。」
她扭過頭,剛要找李白,門口忽然又來了一個人,倏然與他四目相對,青璃立刻就認出那是宋問之——他的顴骨之上,赫然有一道深深的鞭痕。
「你是何人?」宋問之見屋裡多了個風流俊逸的藍衣男子,聲音中充滿了警覺。彷彿一隻雄豹,充滿警覺地看著靠近自己獵物的一切生靈。
「宋兄,我都聽說了,你那日面對劉夫人,當真讓人佩服。」李白見了宋問之,連忙迎上去,滿臉都是笑意。
宋問之先是一愣,半晌才想起李白是誰,微微朝李白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便徑直過來要照顧銀翹。
「宋郎……你先去吧,我與藍……青娘子講幾句私房話。」
「青娘子……」宋問之又是一愣,青璃笑眯眯走過來:「小女子青璃,在長安西市街開了家珠寶鋪子,想為銀翹娘子定做一套首飾,特來與銀翹娘子討論一下樣式,宋郎君放心。」
宋問之「嗯」了一聲,臉上笑意溫溫然:「那就有勞青閣主了,銀翹娘子前些時日受了驚嚇,請不要讓她過於勞神。」
宋問之又叮囑了銀翹好幾句,這才轉身離去,李白忙與宋問之告別,宋問之只是點點頭。
李白有些發怔。待到宋問之離開,銀翹連忙解釋:「宋郎和我說過當日與李公子一同吃酒聊天之事,他喝多了酒,有的沒的恐怕說了太多,怕李公子笑話,所以不好意思與李公子多聊吧。」
李白表示理解地笑笑,略有些尷尬地撓撓頭。
他極歉疚地望著銀翹,坦言自己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直說若不是自己賣了兩件一模一樣的衣裙,也不會鬧出這許多事。
「李公子不必掛心。」青璃包容地笑笑,「若不是有這一場風波,奴也不會發現牡丹樓竟有這麼一個真心待奴的人。」
青璃坐在銀翹身邊,一雙溫柔的眸子笑眯眯的,親切而捻熟:「那麼多王孫公子都看不上,一個落魄的讀書人,如今卻成了『宋郎』啊!」
銀翹垂下頭笑笑:「青娘子說笑了,王孫公子哪兒是奴這樣身份的人高攀得起的,經過這些事情,奴也算是真正想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銀翹低低喃喃:「青娘子也知道,從前奴還是杜心兒的時候,是有多羨慕銀翹能受到萬人追逐,但是真做了銀翹,心裡卻覺得空落落的。王孫公子可以千金買一笑,可是在那些人眼中,美人一笑和寶馬名駒、古玩字畫沒有什麼差別。」她幽幽一嘆,「說到底,都是些玩物罷了。」
銀翹嬌媚的眸子中彷彿蒙上了一層陰影,李白心中不忍,率先說了些不要多慮,好好享受生活一類的話。
青璃有些無奈地白了李白一眼,按捺不住露出一瞬間「看你是個傻子,懶得和你計較的神情。」然後甜甜地笑笑,吩咐李白去去泡一杯紅棗薑茶給銀翹暖暖身子。
「李公子也是一番好意……」銀翹垂下頭,青璃眨眼笑笑:「紙醉金迷,聲色犬馬,最是讓人感受到沉淪和快樂。銀娘子又何必想這麼許多,及時行樂不好么?「
銀翹搖搖頭:「奴原本何嘗不是如此想,只是奴……到底騙不了自己的心。」
銀翹說著,目光落在那副她在月下翩翩起舞的畫上:「但是那天……宋郎不顧劉夫人的威勢,當眾為奴出頭,甚至為奴挨了一鞭子,還有此後這一番相處,奴便打心裡頭覺得,宋公子的一番真心遠比珠寶奇珍來的貴重,人生在世,最為要緊的,其實是自己內心的感受吧,。」
青璃笑著拊掌:「銀娘子這話倒是說得通透,只是……」她微微嘆息了一聲,「這位宋公子在牡丹樓畫像,想必囊中羞澀,若要贏得美人芳心,不是也只能拚命表現出真心了么?」
「不不不,青閣主,宋郎是真心待我。」銀翹連連搖頭,「奴雖然現在是所謂的花魁,到底也不過是一個賤籍的女妓罷了,宋郎雖說現在落魄些,到底是個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他不是那種把奴當玩物的人,而是以一顆真心待奴,奴在這人世間只剩下了三年陽壽,能得一場真心也是足夠了。」
青璃正說著,李白端著紅棗薑茶進來,朝著青璃不悅地撇撇嘴:「青閣主,銀娘子如此通透,你怎麼能讓她和你一樣,感情之事也要拿金錢為評判標準。」
青璃的臉禁不住黑了黑。
李白把紅棗薑茶遞給銀翹,眉眼之間滿是真誠:「銀娘子,我覺得宋兄為人是極好的,你說的不錯,能得一場真心真的足夠了。」他頓了頓,「況且……宋兄還是你的知音人呢。」
聽了李白一番話,銀翹面頰飛紅,眉眼之間蕩漾著繾綣溫柔,青璃瞧在眼裡,微微嘆了口氣,隨意閑聊了幾句,便與李白同銀翹告了別。
二人出了銀翹的房門,正巧迎面碰上了宋問之,宋問之朝著青璃拱拱手,覷了一眼李白:「青閣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青璃笑笑,卻站著未動:「這又何必,小白與你相識,又不是外人。」
宋問之微微苦笑:「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想銀翹找青閣主定做的首飾,無論如何,讓宋某來會鈔吧。」他的臉上略有些尷尬:「只是青閣主想必也知道,宋某時運不濟,青樓暫棲,囊中實在是有些羞澀,所以想懇求青閣主寬限一些時日。」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簡直讓李白對於宋問之的處境心境感同身受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著實擔心這位掉進錢眼裡的青閣主不肯答應,禁不住和宋問之一起眼巴巴地望著青璃。
誰知青璃噗嗤一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便答應了,李白心頭一暖,這個奸商,有時候還是挺有人情味兒的。
然而他仔細一想,這不是青璃的支走宋問之的託詞么,這個奸商接了一單生意,哪兒有什麼不樂意的。
琅嬛閣。
青璃趴在櫃檯上,一絲不苟地描繪著首飾的樣子,李白蹭到青璃身邊瞧著,口中喃喃:「宋兄把這套首飾送給銀翹姑娘,定然和別人送得感覺不一樣,銀翹姑娘定然也歡喜得很。」
青璃抬起頭,眸子里卻沒有笑意,她突然問:「小白,如果現在讓你穿上龍袍,你能做一個好皇帝嗎?」
「李白嚇了一大跳,連忙去捂住青璃的嘴:「瞎說什麼,讓人聽到了沒準要誅九族的。」
青璃面不改色,堅持又問:「可以么?」
李白關上門窗,這才若有所思地回答:「自然是不可以,當一個皇帝哪兒那麼簡單,太子從小到大,可是學了無數帝王之術的。」
「是啊。」青璃點頭,「當一個皇帝不容易,可是當一個花魁同樣不容易。對於真正的花魁而言,男人為自己出頭,為自己打的頭破血流,或者偶爾流露出些許真心,做幾首纏綿悱惻的詩詞,可能都是見慣了的事情,沒什麼特別的。可是對於她這樣一個從小被忽視的女子而言,突然間享受到王孫公子的追逐,兩相一對比,自然會讓她覺得那些貴族男子不過是傾慕於那副不屬於自己的皮囊而已,所以才會內心空落落的。至於真心……對於從前的她而言,更是比追逐更加奢侈的東西,現而今,她只略略嘗到了一點點真心的滋味,就再也捨不得放手了……」
青璃嘆了口氣:「我只能給她花魁的皮囊,卻怎麼也給不了她花魁拿年歲和閱歷打磨出的心智啊。」
李白垂下頭想了想,覺得青璃說得也有道理,突然又搖搖頭:「不論如何,宋兄的真心確實難得,更何況,宋兄雖然落魄些,卻難得不慕榮利,又有擔當有氣概。」
青璃若有所思:「真的不慕榮利么,這宋問之雖人不在朝堂,一個外來的白衣明經,竟然立刻就能反應過來,劉夫人乃是定遠將軍之女,對朝中之事十分諳熟啊。」
李白禁不住有些惱:「杜兄人在青樓,聽說些零零散散的八卦也沒什麼吧,青閣主你自己黑心也就算了,別老把人往壞處想。」
青璃:……
彷彿是為了報復李白說她黑心,青璃又眨眼笑笑:「大唐律令良賤不婚,也不知你那宋兄到底是要為銀翹贖身呢,還是要把自己也賣入賤籍?」
「宋兄到底是有功名在身,就不能自己飛黃騰達了?」李白恨恨地掃了青璃一眼,氣鼓鼓地準備午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