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舊夢
那個人的聲音冰冰冷冷的,猶如寒冬里的一股偷偷襲入衣衫的涼風,或多或少都不能給人帶來暖意,可卻在現在這個時候讓我有了一點點歸宿感。
我往聲音的方向望去,看見深陷燭光照不到的黑暗中的李月疾。
他今日沒有穿他一貫穿的那件深衣,而是隨意地著了一件黑色外袍,顯得格外颯爽。
男子眉宇間甚至多了一分英朗,如玉的面龐上帶著一副漠然的表情,彷彿有一種天然的與世無爭在裡面。
「你……」紅衣男子頗為驚愕地盯著眼前的這個人,又轉而疑惑地看了看我。
我抿了抿唇,下意識低下頭,有一種馬上就要被戳穿謊言的感覺。
不,
若是真的讓司馬煥知道了我的身份,以後再要想接近王姑娘就不可能了,而李月疾是不可能幫我的。
想著,我抬眼,假裝喜悅地喚了李月疾一聲:「表哥。」
李月疾先是微微一怔,再低眼看我被綁著十分狼狽,由不得思考,便大步上前來幫我解開繩子。
「下回不要亂跑了,府上的人會很擔心的,」一邊解,李月疾一邊說道。
此時,對面被冷落的司馬煥面色有些難看,眸子里也閃過一絲不快。
就在李月疾一直低著頭幫我整理衣服的時候,只聽一聲衣物劃破之聲,有一劍已經重重地刺在了李月疾的右邊肩膀上。
「李月疾,」劍的主人眼裡卻儘是嘲諷戲謔的意思,「你還敢來?」
被刺的人緊緊鎖著眉頭,一隻手用僅有的力氣支撐著地面。
血腥的氣味逐漸瀰漫在了整個房間里,四周彷彿充滿了禁忌和危險,我見李月疾疼得站不起來,自己胸口也如同針扎一般,偏過頭去望著司馬煥:「小將軍,你做什麼!」
司馬煥勾了勾唇,眸子里滿是得意,道:「怎麼了,這麼關心他?」
我看他一副無所畏懼目中無人的樣子,反而嗤笑一聲,道:「他是陛下親挑的駙馬,你殺他不怕被誅九族嗎。」
「駙馬?」對面的紅衣男子一聽,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指尖也在不斷摩挲著手上劍柄上的一顆珠子。
「放心,他這命本來就窩囊,陛下很早之前就想把他殺咯,只不過看在公主的份上,暫且留了他一命。」
我聽了這話,心裡有些發堵,回頭偷偷了一眼受傷的李月疾。
司馬煥真是喝多了酒就滿嘴胡話,父皇根本不是一個濫殺無辜的人,再說李月疾以前又是政績極為優秀的純臣,怎麼可能殺他。
「小將軍酒喝多了,」李月疾垂眸,虛弱地答道,隨後他朝著那人微微一笑。
「你別說話了,阿雲快,快包紮一下。」
血滲透了他的衣服,紅了一片,映入眼睛讓人覺得很是刺痛,但他好像一點都不在意。
阿雲本來有些失神,聽了我的話,連忙撕開自己身上的一塊衣角布,在他傷口處小心翼翼地裹了起來,等包紮完了后,李月疾咬了咬牙,然後艱難地從袖子里掏出一張十分眼熟的信紙:
「小司馬將軍,你我本來就無冤無仇,望你以後自重。」
說完,那張信紙就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在這間裝飾樸素乾淨的屋子裡顯得格外突兀,而我此時忽然覺得面前這個人有些陌生。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是單純地覺得他的表情,他的一舉一動,不像是之前對我恭敬有禮的冀州知府李月疾。
「月疾,」我想輕輕喚他,卻又忽然看見李月疾眼神里閃過一絲防備。
我以為他在防著我,想到司馬煥剛剛說到父皇預謀要殺他的事情,我胸口一陣酸楚,雖然在當時尚且還有不少疑慮,但也只能把司馬煥的話,當作是他防著我的理由了。
我還細細想過,李月疾在冀州的時候應該是沒有接觸過太多朝廷命官的,他一個知府身份,能見到皇帝都是幸事,怎麼不但惹了小司馬將軍,而且還得罪了我父皇呢?
這是一件奇怪的事。
再抬頭,司馬煥佇立在桌子旁,盛氣凌人地看著我身邊的男子,一副俊俏的臉面雖是帶笑意,卻讓人打心裡覺得有一點悚然。他那紅色的衣衫和劍上的血混在了一起,像是生而殺戮一樣。
一邊是白衣公子,一邊是紅衣修羅,他們的恩怨不只那封信那麼簡單。
「我倒是很好奇,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如今朝堂之上已無你半點位置,哦不……」
司馬煥轉而看向我,得意地笑了一下,繼續道:「如今你雖是尚永安公主駙馬都尉,卻沒有半點實權,可惜,連你這小表妹都替那個人覺得不值,王家這一步棋,已然廢了。
他的話剛說完,李月疾眸子就冷了下來,如同一汪冰潭,而司馬煥卻不以為然。
我連忙示意阿雲,讓她先攙扶著李月疾回府,自己反而尋了桌邊的一個位置坐了下來,準備倒上一杯茶與面前這個暴戾的男子好好聊聊。
阿雲點了點頭,領悟了我的意思,就恭敬地低著頭,雙手要去攙李月疾。
起先李月疾冷著臉紋絲不動,但過了片刻,他攥了攥拳頭,終是朝門外邁開了一步。
不過在他快要跨出門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腳,可能是因為失血過多的原因,巨大的身形瞬間一軟,就如同柔弱拂柳一般,順勢往旁邊倒去,也幸虧阿雲眼疾手快在一邊扶著,否則這張相貌堂堂的臉上,非得砸出一個不合適的大包不可。
算了,看來今天也不方便了。
走之前,我無意瞥見了牆壁上的那副山水畫,那畫上的山,好像就是長安城的落霞峰。
司馬煥見我盯著那幅畫入了神,嘲諷道:「還不走?你不怕我?」
我其實有很多話想問,但是不知從何說起,憋了半天,只冒出一句:「多謝將軍不殺之恩,那我就告辭了。」
本來想著自己是為了王姑娘的事而來,怎知今天會忽然殺出個李月疾,這是我萬萬沒有預料到的,我也沒有想到,這其中的事情錯綜複雜,遠沒有司馬煥口裡說的那麼簡單。
我嫉妒那個王姑娘,至少她會惹得冀州知府為她入了迷,我想,這個女子一定有著傾國傾城之貌。
但在這時,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殺心完全被一種醋味的好奇掩蓋住了。
月明星稀,樹影婆娑。
街上原本熱鬧的景象早就不在,放眼望去只剩下稀疏幾個遊人,幾家店鋪的大門都早已閉緊,連趕車的人都已經匆匆回家歇息了。
我和阿雲出了紅仙閣,就只能選擇自己攙扶著受傷的李月疾慢慢走回公主府去。
路並不是很長,但憑著兩個女子的力氣扛著一個清醒著的人走回去,估計真正到了府上都累得半死,更何況面前這個昏迷得完全沒有力氣站住腳。
抬頭遠望了一下前面的路,卻只能看見消失在黑夜裡的街道和稀疏的房屋。
「公主,」這時,阿雲一隻手吃力地抬著李月疾的肩膀,眼神有些疑色:「駙馬是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的?」
我搖了搖頭,心裡暗自揣測了很多遍,但看李月疾身體很是虛弱,心有不忍地回答她的話:「現在最緊要的是駙馬的安危,剩下的等回到府上再說吧。」
說完,我咬了咬牙,再次用力抬起他的身子。
一步一步,
黑暗裡只有兩個纖瘦的身影極不和諧地背著一個稍壯的男子艱難地往前移去。
若是有心人路過,可能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兒,這氣味本來是沒有什麼的,可由於是在晚上,是人思慮紛飛,心神不定之時,微微的血腥味兒就在這漫長又朦朧的黑夜裡顯得異常詭異。
還好,長安城沒有宵禁,即使是人影稀疏,也都能給這條漫長的道路上的百姓增添一些心安的感覺。
阿雲一直咬著唇悶頭往前走,我看到她因為勞累,導致凝脂般的額頭上沁出了一點點汗水,就忍著手臂的酸痛感多用了一成力氣。
而身邊的李月疾緊皺著眉頭,臉上是一副十分痛苦的樣子,他的嘴唇也因為失血而泛白乾裂。
我這才意識到他的身子骨太弱了,弱到不像個成年男子,司馬煥的這一劍刺得不深,並沒有傷到要害,可李月疾已然承受不住了。
這麼看來,他之前是有受過傷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好像傳來了清脆悅耳的風鈴作響,和咯噔咯噔的馬蹄聲。
這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抬頭一看,只見一個裝飾華貴的馬車向我們駛來,之後便緩慢地停靠在了離我們不遠的牌坊下的街道旁。
馬車上下來的車夫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廝,見到我們,他連忙迎了上來。
「公主陛下,我家公子派我來送您回府。」
走了那麼久的路,阿雲本來有些疲憊,但忽然冒出一個陌生的小廝,倒使她警惕起來,整個人往後一退。
她朝那人眯了眯眼,打量道:「你是誰?」
「嘿嘿,」小廝見狀,忙憨憨地笑道,「姑娘放心,我家公子是公主的舊相識,以後自是有機會見面的。」
說完,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個木製腰牌,恭恭敬敬地呈在我面前:「我家公子料想到了公主會不信,所以讓小的把這個給您。」
聽了這小廝的話,我便低頭瞥了一眼他手上的東西,結果微微一愣。
這腰牌是父皇的貼身腰牌,上面攀纏著細細的龍紋,顯得十分莊重,我小時候還盤玩過的,父皇都不會把這腰牌輕易給人看,面前這個小廝怎麼會有這個東西。
「你家公子到底是誰?為什麼會有這個東西?」我緊緊盯著他,想要從他口中逼問出什麼。
可小廝兩手摩挲著,彎腰為難地說:「我家公子說了,現在還不是時候,等過段日子,公主自然就知道了。」
沒等他說完,阿雲臉色好像也有些凝重,她忙扶著李月疾的身子往馬車傾去,我意識到了有些話不宜細問,便跟著阿雲的動作,兩個人一左一右,就小心翼翼地把李月疾塞進了馬車裡。
等坐畢,我才定了定神,小聲地問她:「阿雲,你怎麼了?」
阿雲機警地朝馬車外看了一眼,隨後回過身來,搖了搖頭,輕聲說:「我沒事,公主放心,有我在呢。」
聽完,我懷疑地看著她:「真的沒什麼?」。
「公主.……我們這次出府,並沒有告知太多人,公主有沒有覺得奇怪,為什麼駙馬和這位不相識的公子都知道公主去了紅仙閣。」
阿雲放低了聲音,極為小心地瞥了一眼外面的車夫。
「今日在茶館的時候,我就覺得有人在跟著我們,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那個人不是駙馬的人就是他的人,」我說。
「那婢子過幾日派人偷偷查探一下。」
我緩緩點了點頭,便心不在焉地盯著李月疾蒼白的臉:「阿雲,我總感覺最近會發生點什麼,今天司馬煥的話你也聽到了,我覺得我有必要去宮裡一趟。」
「婢子陪公主去吧。」
我搖了搖頭,笑道:「不用,這點事情我還是處理得好的。」
阿雲聽了,猶豫了片刻,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此時外面一片安靜,微涼的風從馬車的幕簾縫隙里偷偷溜了進來,叫人打了個顫,與之而來的還有一些冷意。
不過多久,我就感覺自己兩個眼皮子已經沉重起來,但想到李月疾還昏迷不醒,忙晃了晃自己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