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帝國曆520年1月1日][41年前]

  [巴格魯姆公國平叛戰爭尾聲]

  最後一個請願者被帶進宮帳。

  這次的請願者是一個擁有一雙粗糙手掌的中年男人,因為長年的重體力勞動,他的十指關節不可避免變得腫脹而扭曲。

  雖然他已經儘可能將身上的舊衣服洗得乾淨,卻仍舊無法改變粗布的低劣質感。

  前來請願的男人單膝跪地,雙手不知所措地抓著衣擺。他不敢抬頭,只敢盯著自己的鞋尖,磕磕絆絆地述說著不知背誦過多少遍的請求。

  在請願者前方,六歲的亨利皇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努力板起臉,想要模仿父親的威嚴氣度。

  小亨利的椅子就在他的父親的右手邊,比皇帝的座位略矮一些。

  他的椅子是一把屬於成年人的大椅子,小亨利坐在上邊,一對小靴子就只能懸在半空中;

  他的椅子也是一把很不舒服的椅子,沒有任何襯墊——既然皇帝的椅子都沒鋪軟墊,皇子的椅子自然也沒有。

  小亨利目不斜視地看著請願者,腦子裡卻在想象父親的神情和儀態。

  皇帝和皇子的座椅位於一頂奢華行宮帳篷的盡頭,正對帳門,由全副武裝的侍從拱衛。

  而小亨利的父親——理查·烈陽、「勇士」、帝國皇帝,此刻正如俯瞰領地的雄獅一般,沉穩而威嚴地坐在自己的皇座上,聆聽著請願者的陳情。

  ……

  皇帝現年三十一歲,身材勻稱,線條硬朗,有著一頭濃密的深色頭髮和令人羨慕的漂亮鬍鬚,以及一雙令人過目難忘的銳利眼睛。

  即使是在宮帳之內、侍從環衛之下,皇帝也沒有脫去甲胄。他身上的黑色鈑金甲刻有烈陽紋章浮雕,一頂鑲著皇冠的頭盔掛在他的皇座的扶手上,皇座側面還斜倚著一把樸素的長劍,劍柄就在皇帝左手邊上。

  還未正式在聖石大教堂塗抹聖油加冕的時候,理查四世就經歷了以他的名義統治的時代的第一場戰爭——[覬覦者]菲利普皇位繼承戰爭。在他正式加冕以後,帝國境內、邊疆大大小小的戰火也從未完全平息過。

  從他繼承皇位直到今天,已經過去二十年。二十年的戰爭、十二年的親政,將瘦弱的理查皇子鍛造成一個強壯成熟的男人,也將他的母親口中的「小豌豆」磨礪成一位堅毅英武的帝王。

  在一次又一次親臨戰陣、率軍取勝之後,理查四世贏得了「勇士」的美名。

  現在是他的時代,他正處於肉體和精神的巔峰、智慧與勇氣的平衡點,二十年的在位使他積累下無可置疑的權威,十二年的親政使他懂得如何駕馭帝國。

  對於勇士理查將會成為偉大帝王的命運,沒有一個帝國臣民心生懷疑。

  ……

  蜂蠟的燭光令帳篷內部明亮如白晝,逸散著香味的暖爐讓帳篷內部溫暖如初夏。不時有隆隆的雷鳴聲帳篷外面傳來,但是都被厚實的駝絨掛毯吸收,最終衰減為沉悶的輕響。

  有幸親抵禦前請願的人們依次被帶進帳篷,跪倒在皇座前陳情。

  廷臣和領主則安靜地侍立在帳內,共同見證皇帝的公正、智慧和仁慈。

  小亨利雖然竭力集中注意力,試圖聽清大人們在說什麼、理解大人們在做什麼,但他畢竟還是個小孩子,思緒早就溜到帳篷外面。

  不能苛求他——因為請願實在是太過枯燥無聊。

  第一批被帶進宮帳的是沒有抵抗就投降的巴格魯姆公爵的封臣,面對皇帝的大軍,他們毫不遲疑地放棄了對於舊主的忠誠,順從地向皇帝請降。

  他們一個接一個被領入宮帳,跪在皇帝面前宣誓效忠。皇帝接受他們的誓言,允許他們保留領地、爵位和財產。

  然後他們親吻皇帝的戒指,倒退著走出宮帳。

  在場的廷臣雖然表面不說,可心裏面多少都看不起這些軟骨頭的傢伙。如果他們能輕而易舉地背棄對於舊主的誓言,那麼他們對皇帝立下的誓言也一文不值。

  第二批被帶進宮帳的是見勢不可為才選擇投降的巴格魯姆公爵的封臣。他們或是試圖憑藉堅固的城堡頑抗,或是主動挑戰皇帝的兵鋒,直至付出慘痛的代價之後,才明白這場戰爭的勝利者將會是誰。

  於是,他們選擇投降。

  皇帝公正地裁決了他們的命運:剝奪部分或是大部分封地,但仁慈地饒恕他們的性命;同時徵召他們的子嗣進入宮廷接受教育,既是作為人質,也是給予他們一個重振家族的機會。

  第三批走進帳篷的是主動倒向皇帝的巴格魯姆公爵的封臣。戰爭剛一開始,他們便旗幟鮮明地站在皇帝一邊,不僅加入皇帝麾下,還在平叛戰爭的第一線衝鋒陷陣,撕咬舊日封君的軀體。

  皇帝慷慨地賞賜了他們,將一部分沒收的領地交予他們統治,並將他們接納為自己的直屬封臣。

  他們將成為皇帝鑿進巴格魯姆公爵領的釘子,因為他們難以再被巴格魯姆的貴族們所接納,從此安危全都仰仗皇帝的庇護。

  效忠儀式結束以後,請願才進入到字面意義上的「請願」階段,趕來向皇帝尋求正義的人們一個接一個被帶到御前:

  小貴族們請求皇帝裁決因為財產繼承產生的糾紛;

  修道院的修士們希望皇帝能夠為他們索回此前被公爵霸佔的地產;

  自治城市的代表抱怨他們被強征了不合理的稅金,而且經常有流氓騎士在城郊劫掠,以此勒索他們。

  理查·烈陽一一予以答覆,他公正地分割有爭議的財產、允許教會拿回屬於他們的地產,並以皇帝的名義擔保自治城市的安全——從此以後任何試圖勒索後者的貴族,都等同於挑戰皇帝的權威。

  每個人都心滿意足,即使沒有達到預期目標的人,也願意服從皇帝的判決。

  直到最後一位請願者被帶進宮帳。

  最後一位請願者來自一個名叫肯普松的偏遠領地,肯普松的農民們推舉他前來向皇帝尋求正義,因為按照皇帝在加冕儀式上立下的誓言,他有義務「維護自由、保護窮苦臣民」。

  他的路費是靠肯普松的農民們一個角子、一個角子集資得來。即便湊夠路費,他前來御駕的旅途也歷經艱難、險象環生。

  他眼含淚水講述了肯普松修道院的院長是如何拔高賦稅迫使農民失去土地、如何搶走失去雙親的孤兒的遺產、如何使用教會法庭恣意審訊反抗的農民、如何強取豪奪以使得肯普松的每一個自耕農和佃農最終都成為修道院的契約農奴、如何干涉農民的嫁娶以使肯普松未來也不會再有自由人出生、又是如何殘忍地中途伏殺了上一個前來請求皇帝主持正義的農民代表。

  來自肯普松的中年農夫說到最後,幾乎泣不成聲,他跪在地上,高聲呼喊:「倘若我們錯了,我們願受任何懲罰;倘若我們的要求是不義的,我們甘願獻出自己的頭顱;但倘若我們並沒做錯任何事,就請陛下為我們主持正義。」

  高居皇座的理查·烈陽嚴肅地聽完肯普松農民代表的陳情,花崗岩雕成似的冷峻五官也有些許動容。

  他沉思片刻,摘下左手的戒指,頷首喚來侍從,將戒指交給侍從。侍從走到農民代表身旁,將戒指放到農民代表面前。

  「這枚戒指價值三萬古爾盾。」理查·烈陽的聲音和他的五官一樣偏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態度:「應該抵得上肯普松田產的價值。帶著它回去,從肯普松修道院贖回你們的土地。」

  皇帝停頓了一下,習慣性地摩挲著劍柄,掃視宮帳內的廷臣和領主們,然後低頭看向農民代表,露出一抹微笑:「如果肯普松的院長不願意,你就回來見我。」

  宮帳內的貴族們,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低低吃笑,但所有人都配合地笑著。

  農民代表雙手捧著戒指,感恩戴德地退出宮帳。

  理查·烈陽喚來侍衛長,吩咐後者挑選兩名得力侍衛,護送肯普松的農民代表回家。

  見證皇帝公正、智慧又仁慈地解決最後一位請願者的訴求之後,「吾皇萬歲」的聲音在宮帳內響起,低吟匯聚在一起,最終合為節奏一致地呼喊:「吾皇萬歲!吾皇萬歲!」

  理查·烈陽擺了擺手,四周霎時間變得安靜。他又擺了擺手,當值大臣自覺地帶領廷臣和領主們有序離場。

  理查·烈陽看著侍衛長,微微點頭,於是侍從和神官也退出宮帳。

  偌大的宮帳內只剩下理查·烈陽和亨利·烈陽兩人。

  皇帝突然長長呼出一口氣,活動了一下已經酸痛的後背,轉頭看向小亨利,堅冰似的表情融化,罕見地流露出一絲暖意,他笑著問小亨利:「累嗎?」

  「不累!」小亨利使勁大聲回答。

  理查·烈陽把小亨利抱起來,放在膝蓋上,揉了揉長子鬆軟的頭髮:「早晚有一天,你也會坐在這裡。那時,你就要承擔我的責任,你要保護家族、保護帝國,最重要的是——要保護你的母親和弟弟。」

  小亨利一面躲著父親扎人的鬍鬚,一邊咯咯笑著回答:「我會的!」

  理查·烈陽把兒子放在地上,敲了敲後者袖珍的兒童盔甲,問:「今天有什麼收穫?」

  小亨利眼睛轉了轉,奶聲答道:「最開始來見爸爸的人,他們害怕您。」

  「害怕我?」理查輕哼一聲:「他們不僅害怕我,他們還仇視我,因為我在所有人面前羞辱了他們。」

  皇帝又笑著問:「還有呢?」

  小亨利皺起眉頭,苦思冥想許久,小聲回答:「後邊來見爸爸的人,他們是來找您要東西的。」

  「你記住,所有人接近權力都帶著目的。對我如此,對你也是如此。有求而來再正常不過,不必抱有希望,也不必感到絕望。他們向我索求東西,也使得我可以向他們索求東西。」理查·烈陽看著兒子的眼睛:「聽懂了嗎?」

  小亨利似懂非懂地點頭。

  理查捏了捏兒子的臉蛋,笑著說:「將來你就懂了。」

  說罷,他站起身,提起佩劍,準備帶長子離開宮帳。

  「可是……」小亨利疑惑的聲音在皇帝身旁響起:「最後來見您的那個人,好像沒有什麼可以給爸爸的呀?」

  理查·烈陽轉過身,看了兒子一會,蹲下身體使自己的目光與兒子平齊,他笑著問:「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東西可以給我?」

  「就是。」小亨利緊張地擺弄著手指,避開父親的直視:「感覺他什麼東西也沒有。」

  「有。」理查·烈陽平靜地說:「他還有忠誠。」

  皇帝抱起兒子,坐回皇座,讓小亨利看向帳門的方向。兩層毛氈之外,是一個幅員遼闊、人口龐大的帝國。

  「記住,兒子。」皇帝在皇子耳畔低語:「越是地位低賤的人,他們的忠誠就越容易獲取。正因為他們什麼都沒有,所以只要給他們一點東西,就能讓他們死心塌地。三萬古爾盾買不來一名伯爵的忠誠,卻能讓數千農民永遠感激你。他們會傳頌你的仁慈,其他一無所有的人們也會因此對伱心懷希望。」

  小亨利想了許久,即使他比同齡人更加聰慧,他所聽到的內容也已經超出他的理解能力,所以他只能用自己能理解的邏輯思考問題:「可是如果他們什麼都沒有,他們的感激又有什麼意義呢?」

  聽到小亨利的話,理查·烈陽收起笑容。他把小亨利的身體轉了過來,看著兒子的眼睛,神情嚴肅地說:「永遠不要小瞧地位低賤的人。即使是最卑微的人,只要時刻擦亮眼睛,也能找到機會報復最有權勢的人。你可以肆意羞辱巴格魯姆的公爵、伯爵,他們依然會對你卑躬屈膝。

  但你不需要羞辱巴格魯姆的窮人,他們的忠誠是如此容易獲得,那就不要把他們推到敵人的一邊去。你也要學著善待你身旁的人,馬夫、僕人、宮女……越是地位低賤的人,就越要善待他們。因為善待他們不需要付出什麼,而他們卻可能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刻為你伸出援手。你聽懂了嗎?」

  小亨利仍舊似懂非懂,但他感覺到父親口吻的變化。他用力點頭:「是,陛下。」

  理查·烈陽溺愛地笑著,又揉了揉兒子的鬆軟的頭髮:「換上靴子——我給你準備了一匹小馬,你會喜歡的。」

  小亨利歡呼雀躍:「下次您出城,我還要跟著來!」

  理查把小亨利放在皇座上,親手給兒子換上靴子:「我出城是因為打仗。」

  「打仗我也要去!」

  「打仗是騎士的事情,你現在連侍從都不是呢。」

  「那您就冊封我為騎士!」

  理查·烈陽給小亨利繫緊靴扣,敲了敲小亨利的胸甲,笑容中帶著些許傷感:「不要心急,將來會有打不完的仗等著你去打。至於現在——你要在我出征時候,保護你的母親和弟弟。」

  宮帳的門帘被拉開,一名衣著精美、英俊倜儻的年輕貴族走了進來。

  「舅舅!」小亨利高興地揮手——年輕貴族正是皇后的弟弟、小洛泰爾公爵路易。

  另一位身材瘦高、不苟言笑的戎裝老人在小洛泰爾公爵之後進入帳篷——大名鼎鼎的「屠夫」阿爾良公爵。

  小洛泰爾公爵和阿爾良公爵遠遠向皇帝行禮,然後朝著皇座走來。

  看見兩名近臣,理查·烈陽收起面對長子時的溺愛笑容,但也沒有拿出方才接見請願者時那種不可直視的威嚴。

  阿爾良公爵停在皇座前方,小洛泰爾公爵則大大方方走到皇座旁邊,抱起亨利皇子放在自己肩上。

  「陛下,聽說您剛才一抬手就給出去三萬古爾盾。」小洛泰爾公爵略帶責備意味地調侃:「真是大方。什麼時候,您也能對我這麼大方?」

  「那枚戒指還會回來的。」理查·烈陽淡淡地說。

  「既然您說會回來,那它就一定會回來,我就不擔心了。」小洛泰爾公爵話鋒一轉,彷彿不經意地笑著問皇帝:「陛下,巴格魯姆公爵那老傢伙的兩個兒子已經跪了一天一夜,要不然您開恩,見見他們?」

  「不急。」理查·烈陽摩挲著劍柄:「我還不想接受他們的投降。」

  「那您什麼時候想呢?」小洛泰爾公爵無奈地問。

  「他們足夠害怕的時候,他們足夠恐懼的時候,他們再也不敢興起反叛念頭的時候。」

  「我覺得他們現在就已經夠害怕了。如果真要等到您徹底滿意那一天,恐怕國庫里也只剩老鼠啦。」小洛泰爾公爵雙手一攤,語氣頗為酸楚:「我可先和您說好,我現在是窮光蛋一個,還指望您給我發薪金度日呢!」

  理查·烈陽眉心微微皺起:「你父親不是剛剛轉交給你四處近郊的地產?」

  「花光啦。」小洛泰爾公爵輕描淡寫回答。

  「都花光了?」

  「都花光啦!女人、美酒、駿馬、漂亮的衣服……」小洛泰爾公爵摸了摸鬍鬚,略顯自豪地說:「氣得公爵大人在聖像前發誓——除非他死,否則絕不會再給我一枚銀幣。」

  理查·烈陽無奈又想笑地嘆了口氣,對於他這個討人喜歡的妻弟,他總是生不起氣來。

  沉思片刻,理查看向站立在皇座下方的阿爾良公爵,沉聲問:「他們夠害怕了嗎?」

  像是用盤虯的樹根雕刻成的屠夫公爵微微頷首,冷漠而嚴謹地回答:「一代人的時間以內,巴格魯姆公國不會再有叛徒膽敢違背您的意志。」

  「好,準備一下。」理查背靠著王座,平靜地宣布:「那我就見一見老巴格魯姆的兩個兒子。」

  阿爾良公爵鞠躬行禮,退出宮帳。

  小洛泰爾公爵捏了捏小亨利的鼻子,把皇子放回座位,看向皇帝:「我也去準備一下。」

  說罷,他微微低頭行禮,依舊是風度翩翩地走出宮帳。

  「走吧。」理查·烈陽掛好佩劍,拿起鑲著皇冠的頭盔,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先履行皇室的義務,然後我帶你去看那匹小矮馬。」

  皇帝剛想喚侍從進帳,剛剛一直沒有隨意插話的亨利王子終於問出他最後的問題:「爸爸,我想……只給最後那個人錢的話,應該不能解決他的問題。」

  理查·烈陽扭頭看向長子,這次他的眼中不再是溺愛,而是訝異和欣慰:「為什麼這樣說?」

  小亨利低下頭,擺弄著手指:「最後的那個人之所以請願,是因為修道院的院長很壞。您只是給他錢的話,他還是會繼續被壞修道院院長欺負的……」

  「那你說該怎麼辦?」理查鼓勵地問。

  小亨利試探著答道:「不讓那個壞修道院院長再當修道院院長了?」

  「我的兒子,你說得很對。」理查抱起長子,把後者放在皇座上,自己則放低身軀,與長子平視。

  他一字一句地說:「但我不能撤換肯普松修道院的院長。」

  「為什麼?」小亨利疑惑地問:「您不是皇帝嗎?」

  理查·烈陽像是在和另一名成年人交談,他認真地解釋道:「因為巴格魯姆公國的所有修道院院長都是壞蛋,如果我處理掉肯普松的院長,其他修道院的管事就會人人自危;修道院的人事任命是教會的權力,如果我強令教會服從,教會也將感到不滿。

  教會擁有大筆金錢,而我需要金錢;我剛剛征服並羞辱了巴格魯姆公國的貴族,接下來將著手削弱他們的權勢。如果在這種時候,把教會也推到心懷不滿的貴族一邊,巴格魯姆早晚會再次掀起動亂。」

  「可是……」小亨利越發疑惑:「那個最後請願的人,他怎麼辦?」

  「聽好,亨利·烈陽。」理查·烈陽直呼長子全名,令後者下意識顫抖了一下。他面無表情,冷冰冰地說:「重要的不是拯救地位低賤的人,重要的是烈陽家族的統治——我的統治,還有將來你的統治。」

  皇帝直視皇長子的眼睛:「你不需要幫助他們、拯救他們、幫助他們擺脫死循環一般的命運——收穫他們的忠誠和感激就足夠。」

  ……

  [十分鐘以後]

  小亨利跟在皇帝身後走出宮帳,帳外陽光刺眼,令小亨利下意識伸手擋在眉前。

  一層帘布之隔的宮帳之外是一座規模驚人的軍營,超過兩萬名士兵和僕役如同蟻群的螞蟻,在環繞宮帳修建起的軍營內部按照他們自己才懂的規律行動。

  全副武裝的騎兵和長矛兵來來往往,車軸聲、馬嘶聲、叫喊聲不絕於耳。整座軍營如同一座小型城鎮,熱鬧非凡。

  此前被宮帳內部懸挂的駝絨掛毯吸收的「雷鳴聲」顯露出真正威力,不再是沉悶的迴音,而是一聲接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響。

  伴隨著轟響和噴涌的硝煙,實心石球和鐵球朝著遠處山丘上的城堡疾速飛去,如同重鎚般砸在胸牆和塔樓上,將堅固的城牆砸得碎屑橫飛、煙塵四起。

  巴格魯姆城堡——曾經被認為是堅不可摧的城堡、曾經被認為是永不陷落的城堡、曾經讓巴格魯姆公爵家族引以為傲的城堡,如今已經被皇帝的大軍團團圍住。

  炮彈從四面八方飛向孤零零佇立在山丘上的城堡,在重型火炮不間斷地轟擊之下,原本睥睨眾生的巴格魯姆城堡如同一艘脆弱的小船,在硝煙的驚濤駭浪中逐漸支離破碎、瀕臨瓦解。

  巴格魯姆城堡的陷落只是時間問題——沒人會對此有任何疑問。

  「陛下。」阿爾良公爵走到皇帝面前,頷首彙報:「準備好了。」

  「很好。」皇帝只是點了點頭,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他踏鐙上馬,看向守候在宮帳的剛剛宣誓效忠的巴格魯姆領主們:「請隨我來!朋友們!我有一樣東西想要展示給你們——把巴格魯姆公爵的兒子也帶上!」

  說吧,皇帝揚起馬鞭,策馬離去。

  新近投效的領主、宮廷貴族以及巴格魯姆公爵的兩個兒子跟隨皇帝的蹄印,一路來到圍城工事的最前線。

  勇士理查傲然駐馬在一座炮壘前,距離山丘上城堡不足百米。從他所在的位置,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飽受摧殘的巴格魯姆城堡的慘狀。

  大炮仍在轟鳴。

  震耳欲聾的炮聲每響起一次,巴格魯姆公爵的兩個兒子都會下意識顫抖一次、臉龐也變得更加沒有血色一分。

  然而理查神色自若,彷彿炮聲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諸位領主,恭喜你們。」在大炮開火的間隙,皇帝掃視在場所有貴族,冷冷開口:「今天,你們站在勝利者的一邊。」

  皇帝拔出佩劍,斜指前方的炮壘:「今天,我為你們獻上——」

  炮壘中央,兩名炮手緩緩抽走黑色的蒙布,一尊尺寸龐大到難以想象的巨型火炮露出它的真面目。

  「烈陽之怒。」皇帝面無表情地說。

  空氣彷彿凝固,炮壘附近鴉雀無聲。

  人們被巨炮的尺寸所震撼——它是如此地巨大,大到炮膛內甚至能輕易裝下一個成年男子。

  也正是因為驚人的尺寸,使得它極其難以搬運。事實上,皇帝根本沒有嘗試搬運,而是在圍攻開始以後,在巴格魯姆城堡之外現場鑄造這門巨炮。

  所以在此前長達一個月的圍城戰中,這門巨炮從未被使用過——因為尚未鑄造完成。

  而今天,正是它第一次登場。

  皇帝冷冷下令:「開火!」

  炮手點燃葯捻,隨即快步退出炮壘。隨著長長的火藥捻燃燒到盡頭,一聲讓在場所有人頭暈目眩的轟鳴在炮壘炸響。

  巨型石彈從炮口迸射而出,在城堡周圍所有人的注視下,重重砸在巴格魯姆城堡正門的塔樓腰部。

  搖搖欲墜的塔樓終於再也承受不住摧殘,伴隨著恐怖的碎裂聲和慘叫聲,轟然垮塌。

  片刻沉寂過後,城堡四周的工事、軍營爆發出一陣震天的歡呼。皇帝的士兵們揮舞拳頭,拚命敲打著盔甲和武器,為烈陽之怒毀滅性的重擊而喝彩。

  有人自發唱起「勇士理查」的頌歌,歌聲越來越嘹亮,最終變成一場全體士兵的合唱。

  皇帝本人則拍了拍盔甲上的硝煙,看著巴格魯姆公爵的長子和次子,輕鬆地宣布:「現在,我接受你們的投降。」

  巴格魯姆公爵的長子和次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皇帝抬頭看向他的廷臣和封臣,露出寬容的笑意:「來吧!夥伴們!讓我們像從前一樣!暢飲!盛宴!音樂!盡情地慶祝勝利!」

  不遠處的軍營,樂手恰當好處地奏起讚美詩。宮廷貴族和封地貴族們紛紛展露出笑顏,為皇帝的勝利喝彩歡呼。

  皇帝向著軍營走去,經過巴格魯姆公爵的兒子們身旁時,他冷冷警告:「這也是我最後一次接受你們投降。」

  說罷,他再也不看兩人一眼,策馬離開。巴格魯姆公爵的長子和次子匍匐在地,莫敢仰視。

  跟隨皇帝來到炮壘的貴族們也紛紛離去。

  不遠處,為皇帝準備這一切的阿爾良公爵眨了眨眼睛。只有很熟悉的近侍才明白,公爵是在搖頭。

  按照公爵的計劃,烈陽之怒應該在充分試用之後再公開展示。

  它不應該被如此使用,因為剛剛鑄造完成的火炮很可能存在致命的缺陷——所以,它更不能在距離皇帝不到二十米遠的地方使用。

  「然而烈陽家族的成員總是喜歡營造出一點戲劇性。」雕塑似的老公爵默默地想:「還有深藏在骨頭裡面的瘋狂。」

  ……

  小亨利沒有被帶去炮壘,他被交給皇后的大宮女照看。

  沒用多久的時間,皇帝去而復返。隨即音樂奏響,盛宴開始,在戰爭中活下來的人們不分平民貴族,都在縱情地慶祝著勝利。

  大宮女懷抱小亨利,高興地前往皇室成員在宴會的席位——戰爭結束意味著她也能回到皇宮了。

  在距離父親只有十步遠的地方,一名風塵僕僕的信使從小亨利和大宮女身旁疾馳而過,險些衝撞到兩人。

  不得大宮女出言呵斥,信使已經在神官的陪同下直抵皇帝身旁,他單膝跪地說了些什麼,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

  皇帝接過信箋,揭掉漆印,閱讀。

  小亨利看到,勝利的滿足和喜悅在他的父親的臉龐上消 d失了。

  ……

  「火藥把騎士階層炸得粉碎」——K.H.M

  ……

  「火藥並沒有直接消滅騎士和城堡。事實上,即使是未經改造的中世紀城牆,也能夠給裝備火藥武器的軍隊製造不小的麻煩——歷史上的無數戰例都可以證明這點。火藥只是為進攻方提供了更有力的武器,等到新時代的城防技術成熟以後,火藥又成為防守方的利器。

  然而火藥確確實實將「騎士階級」炸得粉碎。

  隨著火藥武器的普及,戰爭的成本開始飆升。火藥的生產、製造、儲存都需要海量的技術、人力和管理資源。與此同時,各國軍隊也開始向專業化、科學化的方向改革。中小貴族再也無力負擔一場戰爭,於是逐漸失去自主權,徹底淪為大貴族的附庸。從此強者越強,弱者越弱。

  隨著采邑騎士喪失作為最小單位軍事實體的存在意義,騎士階級——采邑騎士制度的副產物也隨之消失。」——邦尼·塞菲爾

  …………………………

  …………………………

  [帝國曆537年12月2日][23年前/距離巴格魯姆平叛戰爭結束18年]

  [聖彌拉女修道院大教堂]

  「舊王已死!」

  經歷整整三天三夜的痛苦掙扎之後,帝國皇帝「瘋子」理查四世終於在床榻咽下最後一口氣。

  留下一個等待繼承的帝國。

  「新王當立!」

  直至被敷油祝聖的時候,亨利·烈陽仍然在回想十八年前巴格魯姆城堡外的那個清晨,那場發生在父子之間的談話。

  女修道院唱詩班齊聲唱起讚美詩,歌聲在大教堂高聳的穹頂下回蕩,越發空靈神聖。

  聖彌拉女修道院的院長瑪麗亞手捧皇冠,緩緩向著寶座上的亨利靠近。

  聖彌拉大教堂不是帝國皇帝舉行加冕禮的傳統地點。傳統上,聖彌拉女修道院的院長也不是有資格為即位皇帝戴上皇冠的人。

  甚至連擺放在瑪麗亞院長手中的皇冠也不是帝國代代傳承的皇帝冠冕,而是在聖物庫里找出的弗爾倫國王冠冕。

  但是在「篡位者理查」已經在傳統的聖石大教堂、使用傳統的聖克洛維聖油瓶、跪在傳統的加冕石上、佩戴傳統的皇帝冠冕、由傳統的加冕者教宗加冕時,傳統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這場兄弟二人之間的皇位繼承戰爭不再有和解的可能,既然理查·烈陽已經加冕為「理查五世」,那亨利·烈陽越快加冕為「亨利三世」就越好。

  加冕流程早已演練過好幾遍,所以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瑪麗亞院長將冠冕放在亨利·烈陽頭頂,亨利平靜地念誦起歷代皇帝都念誦過的加冕誓言:「我將履行一切職責,維護我與教會和諸侯至萬民的榮譽,直至生命終結。」

  接下來,瑪麗亞院長應當回答:「願天主垂憐你,我的羔羊,將賜予你應得的權柄。」

  然而這位年過六十的修女卻沒有說出既定的台詞,她扶起剛剛加冕為皇帝的亨利·烈陽,握著後者的手,轉身看向加冕儀式上的人們。

  「我看見了!」瑪麗亞說:「主拂去我眼上的蒙塵,使我得見。」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並伴隨著一種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

  「我看見一棵橡樹從亨利·烈陽的胸膛生出,不斷成長,直抵天穹。那橡樹的枝條延伸向大陸的盡頭,那橡樹的樹蔭籠罩著整個世界的地平線。四條河流從樹根下延伸而出,四座山嶺支撐著橡樹的穹頂。」

  「河上的船隻熙熙攘攘,田地的作物飽滿金黃,山坡上覆蓋著綿延不絕的森林,甘泉在柏樹和玫瑰叢間潺潺流淌。」

  「一千座教堂的鐘聲在鳴響,一千隻夜鶯在鳴唱。從那橡樹的樹榦攀爬而上,凡人的靈魂將直抵天堂。」

  瑪麗亞看向亨利·烈陽,布滿白翳的雙眼流淌著奇異的光芒。

  她用近乎詠唱的方式宣告著預言:「亨利·烈陽,你將成為偉大的統治者,而你的後裔還將會成就比你更偉大的事業。你的血脈註定執掌權柄!從這海到那海!從大河到地極!」

  說完,瑪麗亞院長轉身面向見證加冕儀式的人們,高聲呼喊:「帝國人至尊至榮的皇帝加冕即位了!皇帝萬歲!」

  「皇帝萬歲!」教堂內的所有人齊聲歡呼:「皇帝萬歲。」

  教堂外,禮炮鳴響。唱詩班唱起《感恩讚美詩》,一系列的慶祝活動才剛剛拉開序幕。

  「願天主垂憐你,陛下。」狂歡的海洋中,瑪麗亞握著新即位皇帝的手,低聲祝福:「賜予你應得的權柄。」

  ……

  半個小時后,聖彌拉女修道院圖書館。

  亨利·烈陽把皇冠放在抄寫桌上,動手脫掉身上沉重的衣服。加冕禮服一共有六層,穿起來麻煩,脫起來更是困難。

  「嚯!」伴隨著腳步聲,一個調侃的聲音從門邊響起:「註定執掌權柄!從這海到那海!從大河到地極——真是不得了的預言。」

  「您要是很閑,不如來幫我把這身累贅脫掉。」亨利·烈陽沒好氣地回答:「舅舅!」

  來人正是小洛泰爾公爵路易,時間沒有讓他的容顏變質,反而為他增加了幾抹屬於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走到外甥身旁,笑眯眯地問:「脫掉做什麼?你一會還有宴會要出席。」

  「我可以穿軍服去參加。」亨利·烈陽一把將纏腰扯掉。

  「好吧,你是皇帝,你說了算。」小洛泰爾公爵端起皇冠打量著:「這真是純金?」

  「放下!」一聲嚴厲的呵斥從門外傳來:「那不是你可以碰的東西!」

  聽到呵斥聲,小洛泰爾公爵明顯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他緊忙把皇冠放回原位,乖乖靠到邊上。

  一位精神矍鑠的戎裝老者大步流星走進圖書館。老者的頭髮已經完全白了,但是他的步伐依舊強健有力,說話也中氣十足,一點看不出已經是將近七十歲的老人。

  能讓什麼都不在乎的小洛泰爾公爵如此膽寒的,只有一人——老洛泰爾公爵,溫弗雷德。

  「陛下。」老公爵站到小皇帝面前,畢恭畢敬地行禮。

  「外祖父。」亨利·烈陽的笑容變得有些苦澀:「您不必這樣做。」

  「不!既然陛下已經加冕,那陛下就是帝國至高無上的皇帝。」溫弗雷德瞥了小兒子一眼,聲若洪鐘地說:「不僅其他人要習慣這一點,陛下自己更要習慣這一點。」

  亨利·烈陽從心底覺得外祖父說得沒錯,但他總是覺得有些不適應。好在小洛泰爾公爵在老公爵背後偷偷做了個鬼臉,讓他不禁莞爾一笑。

  「您註定執掌權柄,從這海到那海,從大河到地極。」老公爵渾然不知小兒子在搞什麼花樣,重重地說道:「確實是個很厲害的預言。」

  「您也相信所謂的預言嗎?外祖父。」亨利·烈陽的笑容更加無奈:「不都是瑪麗亞院長隨口編撰的東西。」

  「我不信什麼狗屁預言。」老公爵斬釘截鐵地說:「但那是瑪麗亞親口說出的預言,所以事關重大。」

  老公爵緊接著解釋:「身為聖彌拉修道院的院長,既然瑪麗亞當眾宣布預言,那她就有責任幫你實現預言。否則,她以及聖彌拉修道院的地位都將不保。

  而瑪麗亞是奎林堡、埃爾森、上托恩、下托恩、馬爾斯河、古滕策爾、拜因特等十七座女修道院的首座。

  她站在我們這邊,意味著十七座女修道院站在我們一邊。那些女修道院每一座都掌握著難以估量的財富,有了他們的幫助,我們的軍費問題就能大大緩解。」

  圖書館內陷入短暫的沉默。

  年輕的皇帝輕輕呼出一口氣,正色問老公爵:「那她要什麼?」

  溫弗雷德欣慰地看了外孫一眼,粗聲大氣地回答:「教士還能要什麼?金錢!權力!靈魂!」

  「您已經和她談好了價碼?」亨利問。

  老公爵毫不猶豫答道:「對。」

  年輕的皇帝繼續動手解掉禮袍的扣子:「希望是個好價格。」

  「不是一個好價格。」老公爵直言不諱地說:「但是我們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嗯。」年輕的皇帝平靜地接受了。

  過了一會,老公爵話鋒一轉,輕鬆地說:「不過陛下不必擔心,當您真正執掌權柄以後,您會有很多機會可以重新協商價格。」

  這位看似粗獷的老人眼中閃過一瞬間的狡黠:「畢竟——政治承諾就是用來打破的嘛。」

  …………………………

  …………………………

  [帝國曆560年4月21日][當下]

  [無慮宮]

  每當走過皇帝辦公室前面那條長長的走廊的時候,國務大臣吉姆斯·法萊爾都忍不住懷疑:這條走廊之所以如此之長、如此空曠、地面又如此光滑,就是為了讓每一個從這裡走過的帝國臣民明白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的感覺。

  得到皇家守衛的允許之後,國務大臣小心翼翼地推開木門。

  還是那間簡樸的辦公室: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兩個木匣——一個放尚未批複的文件、另一個放已經批複的文件。

  牆上的已故帝國皇帝理查四世仍舊在用嚴厲的目光審視著房間內的一切。

  而現任帝國皇帝亨利三世仍舊坐在辦公室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統治帝國,甚至沒有抬頭看國務大臣一眼。

  國務大臣走到皇帝桌前。

  「法萊爾卿。」皇帝開口說話時,手裡的羽毛筆也沒有停下。

  「陛下,臣在。」國務大臣畢恭畢敬地回答。

  「聯省共和國新任議長在香檳城的演講,你應該拿到了報告。」

  「是,陛下。」

  皇帝放下羽毛筆,抬頭看向國務大臣:「有何感想?」

  「一派胡言!敗犬狂吠!血口噴人!」國務大臣義正詞嚴地控訴:「說明叛黨不僅毫無忠誠可言,更是一群道德敗壞的小人!」

  皇帝似笑非笑,又低頭在卷宗上書寫。

  一位強勢的皇帝和一位強勢的首席大臣同時在位,往往將導致一場災難。所以人們都說,吉姆斯·法萊爾能成為國務大臣,全靠兩點:第一,他對陛下唯命是從;第二,他最擅長揣摩陛下的心思。

  可是這一次,國務大臣真的不知道自己答得是對是錯,但他又不敢問,只得尷尬地站著。

  皇帝終於寫完了批複,他收起卷宗,合上文件匣的蓋子,將羽毛筆、信紙刀、計量尺等工具一樣一樣地收好,直至桌面上除了兩隻木匣以外再無一物。

  皇帝十指交叉撐住下頜,看著吉姆斯·法萊爾。在皇帝的背後,已故的老皇帝也在用同樣的眼神看著吉姆斯·法萊爾。

  彷彿是桌前的皇帝進入畫里,也彷彿是畫中的皇帝坐到桌前。

  「我還記得……」皇帝語氣中帶著幾分追憶:「在我小的時候,人們稱呼我的父皇為『勇敢者』、『勇士』、『勇士中的勇士』。」

  吉姆斯·法萊爾的額頭倏然冒出冷汗。

  「但你知道,當他死去的時候,人們叫他什麼嗎?」

  吉姆斯·法萊爾深深低下頭,不敢回答。

  「瘋子。」皇帝代替國務大臣說出答案:「人們叫他瘋子。」

  吉姆斯·法萊爾額頭的冷汗更多了。

  「法萊爾卿。」

  「臣在。」

  「你說。」皇帝玩味地問:「我死以後,人們會如何稱呼我?」

  吉姆斯·法萊爾猛地抬起頭,大聲高呼:「世人皆將尊稱您為大帝!世界的征服者!千年難遇的君王!」

  「錯。」皇帝抬起手指,國務大臣登時噤聲:「他們會稱呼我為弒殺親人的怪獸、毀滅文明的屠夫以及背叛神聖誓言的魔鬼。」

  「他們會稱我為——」皇帝笑著給出答案:「背誓者。」

  「不!陛下!不會的!絕對不會的!」吉姆斯·法萊爾已經被折磨得語無倫次:「您的豐功偉績遠超所有先王,在您的治理下,帝國迎來了前所有未的長久和平,您……」

  「法萊爾卿。」

  國務大臣條件反射地併攏靴跟:「臣在。」

  「我會完成我父親未能完成的征服。」皇帝平靜地說。

  「請下令吧!陛下!」吉姆斯·法萊爾毫不猶豫地宣誓:「您的意志將得到不可違抗的執行。」

  「為了完成我父親未能完成的征服。」皇帝停頓片刻,輕描淡寫地下達了將會掀起驚濤駭浪的命令:「我要解散南方總軍,而這件事——將由你來完成。」

  …………………………

  …………………………

  [塔尼利亞]

  [赤硫島,第III軍團駐地]

  在帝國的皇帝下達「解散南方總軍」的直接命令的時候,千里之外,遠隔重洋的一座小島上,另一名父親正在提筆給他的兒子寫信。

  「……或許人的年紀一大,話就會變得很多。但是,我的兒子,我很想念你。所以有的晚上,我會回憶起你小時候的模樣。」

  寫到此處,安托尼奧放下筆,抬眼看向窗外。

  赤硫島如今已經徹底轉型為軍港。從島內種植園徵調的民夫正在安置新的碼頭;而在進出海灣的狹窄通道處,四座全新的堡壘正在熱火朝天地修築。

  如無意外,這座港口將成為內海艦隊的新母港。

  比起港口的擴建,更壯觀的是遍布港區的全新干船塢。來自海東港的船匠正在龍骨之上鋪設船殼,大批全新的戰船已經初具雛形。

  緊挨著碼頭的軍營內,兩個大隊剛剛擴編的菜鳥騎兵正在軍官的指導下,跨坐在繩索吊著的木桶上練習騎術——採購的馬匹尚未運抵,暫時只能使用這種方法訓練騎兵的平衡感。

  安托尼奧用筆沾了沾墨水,低頭書寫:

  「在你小的時候,我曾做過許多關於你的未來的夢,有些無比輝煌、無比光榮,我夢到你踏遍廣袤的大地、跨越洶湧的汪洋、征服陌生的民族、發現龐大的財富;有些則充斥著刀光劍影、腥風血雨還有欺騙與背叛,戰火吞噬你的身體,殺戮折磨你的靈魂,我夢到你枕著利刃,永遠不能安眠。」

  安托尼奧停下筆,嘆了口氣,繼續寫道:

  「但是對於我和珂莎而言,那些夢境、那些預言,根本就不重要。那個時候的我們只希望你能健康、平安地長大,因為你那麼小,又那麼脆弱……或許人老了,就會變得多愁善感……」

  安托尼奧又一次停下筆,過了好一會,筆尖摩擦羊皮紙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我曾經無數次懷疑過我的決定——把你培養成一名軍人是否正確?是否應該為你選擇一條更安全的道路?或者是否應該讓你自己選擇道路?

  但我終於意識到,這一切擔憂都是因為我不肯放手,因為我依舊認為自己可以干涉你的命運。可是我的兒子,你已經是一個能夠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的人了。你不再是我翅膀下的雛鷹,你已經在搏擊狂風和巨浪。

  無論命運將引導你抵達何處,都應該由你自己踏出每一步,你也應該去建立一份屬於自己的事業。你將要經歷的是一個大變革時代,潛藏著無數的危機,又蘊含著塑造歷史的可能。我羨慕你,我的兒子,你還那麼年輕,擁有無限的希望……」

  安托尼奧一邊寫下最後一句話,一邊輕聲述說,彷彿溫特斯就坐在他的面前:

  「所以,去吧,我的兒子,帶著我的祝福!去開闢屬於你自己的未來!」

  簽上落款以後,安托尼奧凝視紙面良久,他深深呼吸,然後仔細地將信箋折起、封好。

  他叫來傳令兵,將三重封裝的信箋交給傳令兵:「把這份文件送給堂·胡安中尉,他知道該把它送給誰。」

  窗外,疾風咆哮。

  (咆哮之卷序章,完)

  ……

  ……

  [未知之地]

  [世界的角落]

  [被遺忘的一群人]

  「船長!船長!」負責瞭望的海盜興奮得直哆嗦:「有船來了!有船來了!」

  「喊你[粗鄙的水手髒話]!」德雷克破口大罵:「還不快把烽火點起來?把所有還能動彈的人都給我弄起來,讓他們全都給我去海灘上!去裝可憐!誰敢露出武器,把來的船嚇跑了,老子剝了他的皮!」

  瞭望海盜得令,一溜煙地跑了。

  「有船來了?」一個虛弱的聲音在甲板改造成的簡陋棚屋響起。

  「你別亂動。」德雷克趕忙把愛德華按回床板:「你就好好養傷,既然有船來了,剩下的交給我就行。」

  愛德華艱難地說:「有船出沒,說明我們可能已經抵達了目的地。」

  「甭管我們在哪。」德雷克磨著牙,殺氣騰騰:「先搶一艘船來再說!」

  「別為難普通水手。」

  「知道,知道。」德雷克拿過一顆椰子,三下五除二劈開:「來,你再喝點水。」

  駛入風暴以後,情況確實如同愛德華預料的那樣,洋流最終將無畏號卷向西南方。

  然而洋流只管把無畏號送往西南方,卻不管送了多遠。

  駛出風暴區之後,無畏號漂流在海上,看不到陸地,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討論現狀之後,愛德華選擇繼續向西,於是無畏號無所畏懼地駛入茫茫大洋之中,一連十幾天一直向西航行。

  他們經歷了無數匪夷所思的現象,譬如天氣突然變得酷寒,有船員被活活凍死;

  又譬如多變的海風連續三天把他們帶回同一個位置,若不是德雷克的直覺讓他在第二天的時候在水面布置了浮標,無畏號很可能會被活活困死在沒有標記物的海面上。

  繼續航行數日,海平面還是沒有出現陸地的蹤影。

  愛德華選擇轉頭向北。

  又是絕望的、沒有盡頭的、沒有終點的漫長航行。

  當淡水和食物都耗盡,已經餓得發瘋的德雷克開始認真地研究先吃掉哪個水手比較合理的時候,海平面上終於出現陸地的剪影。

  眾人自以為獲救,緊接著,這群倒霉又幸運的海盜就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洶湧的海浪拍在岸邊的礁石上。

  倒霉——他們唯一的船沉了。

  幸運——他們的船是在一座有淡水的小島近海沉沒,船艙里東西也搶救出來一些。

  德雷克帶人在島上搭起棚屋,把受傷的愛德華等人安置好,然後過起了一邊祈禱有船隻從附近駛過、一邊同小島上的岩羊鬥智斗勇的日子。

  就在德雷克絕望地認為下半輩子將只能像野人一樣生活時,瞭望員終於看到海平面上有桅杆的身影。

  面對著瘦骨嶙峋、衣著破爛的手下們,德雷克啐了一口,惡狠狠地下令:「好不容易來一個大活!都給我辦得漂亮點!先把船長和大副控制住,佔領全船以前,誰也不許去廚房偷吃東西!船!記住!先搶船!」

  「嗷!」海盜們的眼睛里放射出綠光。

  ……

  [三個小時后]

  「你……說……什麼……」德雷克一邊往嘴裡狂塞麵包,一邊含混不清地面前被五花大綁的船長:「這……是哪裡?」

  其他海盜也同樣如此,不少海盜被噎得滿地打滾,好不容易吐出來,又開始拚命猛塞猛灌。

  被劫持的船員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狼吞虎咽、瘦骨嶙峋的海盜們,倒不是沒見過海盜,可確實沒見過淪落到這種地步的海盜——哪裡是海盜?這不分明是乞丐?

  「大人。」船長一邊在心裡痛罵自己多管閑事,一邊陪著笑臉:「這裡是陛下的遠西殖民地,璃珠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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