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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漩渦(三)

  如果沒有白鷹不吝溢美之辭的介紹,溫特斯大概不會把保羅·伍珀與名聞遐邇的鋼堡市長聯繫到一起。

  因為後者長著一張沉湎享樂、縱慾過度的臉:皮膚蠟黃、眼眶通紅,暗紫色的丘疹在鼻翼和嘴唇周圍蔓延。

  看模樣,市長閣下像是四十歲出頭,實際年齡則可能小得多——酒色掏空了他的身體,導致他未老先衰。

  不過話說回來,白鷹能和這種人結下深厚的私交倒是一點都不讓溫特斯感到奇怪。

  保羅·伍珀市長進門以後,先是在白鷹的陪同下四處走動,與其他客人寒暄應酬。

  打了一圈招呼之後,保羅·伍珀才往伯爾尼上校、溫特斯和老鐵匠們所在的角落靠近。

  保羅·伍珀走得小心翼翼,彷彿害怕隨時會摔倒。莊重的天鵝絨外套之下,兩條被時髦的淺色絲襪裹住的小粗腿不情不願地挪動著。

  「市長閣下。」伯爾尼上校主動問候。

  「噢,上校,您也來了。」保羅·伍珀努力擠出笑容,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真是太好了。」

  施米德老人等了一會才伸出手,語氣不冷不熱:「伍珀市長。」

  保羅·伍珀的臉上堆滿逢迎的笑容,他急忙也伸出手:「您為什麼不像以前一樣叫我保羅呢?施米德爸爸。」

  溫特斯看到粗糙黝黑、遍布疤痕的手和白白胖胖、乾乾淨淨的手短暫地握了握,又快速分開。

  既然施米德已經表態,其他老鐵匠也就沒給伍珀市長難堪。有人問好,有人握手,也有人——例如那位獨眼鐵匠——略一點頭就算打過招呼。

  保羅·伍珀還想再聊幾句閑話,施米德卻不給對方東拉西扯的機會,直截了當問出眾人最關切的問題:「您到底打算如何解決貿易禁令,市長閣下。」

  保羅·伍珀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支支吾吾:「您和我之前不是談過了嗎?」

  「談過,但你沒給出任何承諾,任何我可以相信的承諾,市長閣下!」施米德毫不留情。

  「您知道的,不干涉帕拉圖內戰是上議會的正式決議。」保羅·伍珀目光閃躲:「索林根雖然叫自治州,鋼堡雖然叫自治市,可咱們終究是蒙塔的一部分,總得服從共和國的法律。」

  「[憤慨的蒙塔髒話]!號角堡那群沒膝蓋的孬種什麼時候能管到索林根?」獨眼老鐵匠大罵:「上議會?聯省佬的馬戲團!他們的法律算個屁?下議會通過了嗎?大議會通過了嗎?」

  獨眼老鐵匠用了一句非常粗鄙的蒙塔髒話,字面意思應是指[老爺走路時在身後握住老爺雞蛋的奴僕]。溫特斯乍聽沒理解,結合前後語境,他覺得獨眼老鐵匠應該是在罵號角堡人軟骨頭。

  另一名老鐵匠也冷言冷語:「說來說去,戰戟攥在別人手裡,人家當然想要什麼就拿什麼。」

  保羅·伍珀一個勁擦額頭的汗,向伯爾尼上校投去求援的目光:「

  「諸位,共和國的軍團不是用來對付自己人的。」伯爾尼上校清了清嗓子:「不管怎樣,各州享受了兩代人的和平,不是嗎?不再有強制兵役,不再有苛捐雜稅。幾位把軍隊比作劫匪手裡的武器,著實讓我有點傷心。」

  獨眼老鐵匠哼了一聲,不再罵罵咧咧。

  「禁令只是武器禁令。」保羅·伍珀見氣氛緩和,忙從旁補充:「其他貨物的出口不受限制,生意還是可以正常做的。」

  保羅·伍珀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反倒再次激起幾位老鐵匠的怒火。

  「條鐵算不算武器?鋼餅算不算武器?鐵料不也一樣在禁令里?」沙啞嗓音的老者把酒杯重重砸在桌上:「我把話放在這——不賣帕拉圖人武器,別的貨也甭想再運出去!還是說帕拉圖人什麼時候變得特別寬容,而我不知道?」

  「帕拉圖人總要用到咱們的鐵器,不可能永遠封鎖燼流江。實在不行,還可以走陸路……」

  「走陸路?去哪?」獨眼老鐵匠粗魯地打斷伍珀市長:「往東?去瓦恩?往北?去帝國?還是往西?找荒原上的蠻子做生意?」

  保羅·伍珀的語氣像是在討饒,連溫特斯都看出他已經疲於招架:「不涉足帕拉圖內戰也有道德層面的考量,從盟邦身上掙帶血的錢會敗壞鋼堡的商譽,損害長遠的利益。」

  「道德?」質問的聲音就像喉嚨里有玻璃碎渣一樣刺耳,比匕首更加鋒利:「聯省人禁止我們賣武器,那他們在幹什麼?我們的鍛爐冷得像冰窖,勝利兵工廠的煙囪卻在噴吐黑雲。他們正晝夜不休地打造兵刃,準備賣給帕拉圖人大賺一筆呢!」

  溫特斯的回憶被「勝利兵工廠」觸發,他想起那晚圭土城港區的衝天大火:聯省重建了勝利兵工廠?

  保羅·伍珀無話可說,他偷偷掃視聽眾,周圍除了幾位老鐵匠只有伯爾尼上校以及上校的副官——目光幾乎沒有在溫特斯身上停留。

  見在場沒有外人,堂堂鋼堡市長苦著臉,低聲下氣為自己辯護:「上議會直接簽署的法令,不是說解除就能解除,我已經派人去號角堡抗辯了施米德爸爸……先生們,眼下最要緊的是換屆選舉。只有我還是鋼堡市長,我才有資格繼續和大議會談判,去維護鋼堡的利益。」

  「所以,諸位先生。」保羅·伍珀期待地望著幾位老鐵匠:「我能得到你們的支持嗎?」

  幾位老鐵匠不約而同看向施米德。

  施米德老人板著臉,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每位鍛爐之主最終都會支持他們認為最合適的人。」

  「鍛爐繼續熄滅下去。」獨眼老鐵匠悲憤又譏諷地接著說:「誰知道我們的鍛爐將來還是不是我們的?」

  保羅·伍珀的失望之情幾乎掩藏不住,他舔著嘴唇,低聲安慰幾位老鐵匠:「總有辦法的,會給大家解決問題的……」

  說完,保羅·伍珀也覺得氣氛太糟糕,繼續聊下去無益。所以找了個託詞,打算從老鐵匠們的小圈子脫身。

  正好伯爾尼上校就冬季訓練的事情也要和伍珀市長磋商,於是陪著保羅·伍珀一同離開。

  溫特斯最後一次默記老鐵匠們的面孔和情報,禮貌地向幾位老者致意,也自然退場。

  伯爾尼上校找伍珀市長顯然要談正事,溫特斯不好再跟過去。他原本打算去找卡曼和安娜,卻意外發現卡洛·艾德在向他招手。

  「您認識伯爾尼上校?」艾德老先生略顯意外地問。

  溫特斯回答:「我今天才知道這個名字。」

  「那是怎麼……」

  「說來話長。」溫特斯簡明扼要解釋:「伯爾尼上校把我當成了帕拉圖軍政府的使者。他又是什麼人?」

  「伯爾尼上校?」

  「對。」

  「索林根州最高軍事負責人,戰爭英雄,曾在海外殖民地服役。據說以他的資歷和功勞,早該拿到將官指揮棒,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個上校。他指揮第八軍團的兩個步兵大隊,駐地就在鋼堡郊外。」納瓦雷商行的老合伙人補充道:「蒙塔陸軍與聯省的關係千絲萬縷,所以我們一般不會主動接近蒙塔軍官。」

  溫特斯想起上校對聯省和維內塔不加掩飾的敵意:「我大概能猜到伯爾尼上校為什麼還不是伯爾尼將軍。」

  「為什麼?」

  「他恨維內塔人。」

  艾德老先生神色平靜:「普遍態度。」

  「他還恨聯省人。」

  艾德老先生斜睨大廳內的客人:「此刻您能看到的蒙塔人差不多都是這樣。」

  「他恨得很露骨。」

  「原來如此。」艾德老先生撫掌:「那上校閣下當不成將軍我就不奇怪了。」

  溫特斯想笑又笑不出來,他嘆了口氣:「您招我過來,是要為我引見賣家?」

  「不,不是引見。」卡洛·艾德不急不忙地解釋:「白鷹說,他會把賣家送到您面前,他希望您能做成生意,不過具體條款還需要您親自與賣家商談。」

  「送到我面前?怎麼個『送』法?」

  艾德老先生招來一名埃斯特家族的僕人,簡單吩咐後者幾句,轉身對溫特斯說:「請隨他前去,閣下。」

  「我一個人?」

  卡洛·艾德溝壑縱橫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夫人不便在這種場合露面。」

  「請您幫我把卡曼神父叫過來。」

  ……

  埃斯特家族的僕人引著溫特斯和卡曼離開大廳,經過一段散發著幽香的走廊,來到宅邸北側的小會客廳。

  僕人請溫特斯和卡曼在小會客廳等候,隨即倒退著走出房門。

  「[舊語]弗若拉人總能在浪費這件事情上讓我震驚。」溫特斯嗅了嗅空氣中的香味:「[舊語]走廊也熏香?香料不要錢的嗎?」

  冬季通風不暢,人多的地方氣味難免渾濁。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埃斯特府邸的大廳各處都安放了香爐,向空氣持續釋放特殊的淡淡香味。

  讓溫特斯意外的是,白鷹居然在走廊、小會客廳等沒什麼人的地方也使用了熏香。

  「[舊語]你不是和人家聊得很高興?」卡曼沒好氣地問:「[舊語]還叫我來做什麼?」

  「[舊語]事實上,我剛才一句話都沒說。」溫特斯嚴肅地說:「[舊語]戲劇最關鍵的就是終幕,所以我現在還是男爵,你還是我的私人神父。」

  卡曼根本不接話。

  「[舊語]所以……」溫特斯踢了一腳卡曼:「[舊語]快起來,站到我後面去。哪有我坐著,你也坐著的道理?」

  卡曼勃然大怒,但最後還是站到溫特斯的身後的位置。

  「[舊語]別生氣,只是偽裝而已。」溫特斯拿起小桌上的蘋果,遞給卡曼:「[舊語]喏,這個給你。」

  卡曼接過蘋果,反手砸向溫特斯。

  「[舊語]不吃就不吃,何必浪費呢?」溫特斯靈巧地接住蘋果,又放回小桌上。

  等待的時間總是很漫長,溫特斯斜靠著長椅,隨口問卡曼:「[舊語]神父,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舊語]不可以。」卡曼一口回絕。

  「[舊語]真的有能夠辨別謊言的神術嗎?」

  「[舊語]你猜。」

  「[舊語]我猜沒有。」溫特斯認真地分析:「[舊語]你們公教會是背誓者的走狗,假如公教會有神術能夠辨別謊言,那帝國就不會有叛亂和陰謀了。」

  「[舊語]你說得對,沒有。」

  溫特斯猛地站起身:「[舊語]那你那天在山上用的是……」

  卡曼冷笑:「[舊語]我騙你的。」

  溫特斯捂著胸口,好一會說不出話。

  「[舊語]怎麼樣?」卡曼繼續在傷口撒鹽:「[舊語]被騙了不好受吧?」

  溫特斯扶著靠椅坐下,幽幽地說:「[舊語]我現在已經分不清真假了。」

  沉默片刻過後,卡曼半是好奇,半是不解地問:「[舊語]溫特斯·蒙塔涅,你就沒想過,假如那天我們真的動起手,你怎麼辦?」

  「[舊語]還能怎麼辦?」溫特斯誠實地回答:「[舊語]我只能寄希望於你不會致死類的神術,那樣的話頂多是我被你揍一頓,或是……我揍你一頓。」

  卡曼一聲哼笑,態度十分不屑。

  溫特斯眨了眨眼睛,故意用輕鬆的語氣說道:「[舊語]現在回想起來,那天的情景還是歷歷在目。能看到卡曼神父的失態模樣,我就算挨一頓揍也值了。」

  卡曼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舊語]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天的細節。」溫特斯清了清嗓子:「[舊語]我可記得很清楚哦。」

  卡曼突然不再出聲。

  「[舊語]不知道是誰,緊緊攥著拳頭,眼睛瞪得有鈴鐺大,活似一頭髮瘋的公牛。」

  卡曼陷入徹底的沉默。

  「[舊語]我以為我們是朋友。」溫特斯一板正經模仿卡曼的語氣:「[舊語]你就是這樣對待朋友的?」

  卡曼艱難地吐出話語:「[舊語]夠了,別說了……」

  怎麼可能?乘勝追擊才是戰術家的選擇。

  溫特斯好奇地問:「[舊語]您當時是怎麼這些話說出口的?『您說這些話還真是不害臊呢,不愧是您』。」

  卡曼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舊語]我求求你別說了……」

  「[舊語]這要是在小說里,像你說出這種奇怪台詞,可是會被釘在恥辱柱上一輩子的。」

  「[舊語]你別說了!」卡曼毫無徵兆地爆發,一把扼住溫特斯的喉嚨:「[舊語]別說了!別說了!」

  神父的手臂出人意料的有力,溫特斯立刻就有點喘不過氣,他拚命掙扎,請求停戰:「好了!我不說了!」

  已經晚了,卡曼鬆開了手,漫無目的在小會客廳內尋找著。

  溫特斯警覺地問:「你要幹什麼?」

  「沒有別的辦法了。」卡曼念念有詞:「必須使用記憶清除術。」

  溫特斯大吃一驚:「還有這種神術?」

  卡曼終於找到目標,他抓住長椅護手,膝蓋和胳膊同時用力。「喀拉」一聲,雕花的實木護手被卡曼生生掰斷。

  卡曼提起新入手的戰錘,轉頭惡狠狠看向溫特斯:「不是神術。」

  溫特斯意識到大事不妙:「你先等一下……」

  「沒事。」卡曼緩緩逼近溫特斯:「一點也不痛。」

  溫特斯也抓向身側的長椅扶手,學著卡曼的方式上下用力。

  扶手紋絲不動。

  就在溫特斯打算用裂解術炸開扶手的時候,沉重的腳步聲叫停了一觸即發的決鬥。

  卡曼愣了一下,快步走到長椅側面,面無表情地侍立——戰棍就藏在背後。

  溫特斯平抑呼吸,恢復輕鬆隨意的坐姿。

  門開了,一個魁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老鐵匠施米德略顯拘謹地走進小會客廳。

  看到坐在長椅的年輕男子,施米德老人疑惑不解:「你……是……您……」

  溫特斯初時也驚訝萬分,但他反應神速,利落起身,快步迎上老鐵匠,握住了老鐵匠的粗糙大手,笑著說:「沒錯,施米德先生,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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