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漩渦(一)
一枚樸素的印章戒指靜靜躺在窗檯。
看到戒指,溫特斯毫不遲疑地立正,一絲不苟地敬了個禮。
戒指的戒圈嚴重變形,戒面彷彿被蠻力硬生生劈開,只剩一道觸目驚心的斷口。
但溫特斯知道戒面最初鐫刻著什麼圖案,因為他原本也應該有一枚。
那是「偉大同盟之戒」,聯盟陸軍學院贈予畢業生的禮物,既是祝賀,也為提醒後者牢記內德元帥建立陸軍學院的初衷。
中年男人抬手碰了碰眉梢,算是還禮:「放鬆,小朋友,不用緊繃著。」
還禮時,中年男人把酒杯換到左手。溫特斯瞥見中年男人的左手沒有小指和無名指——戒指都遭遇如此可怕的命運,戴著戒指的人只會承受更多。
「第二十八期。」溫特斯如實回答。
「二十八期?呵,時間可真是個婊子。二十八期,二十八……」中年男人摩挲杯口,若有所思。隨著眉心皺紋一點點加深,他的眼神也逐漸變得銳利。
再開口時,中年男人的語氣已經帶著三分懷疑,他不善地問:「二十八期?那你是前年畢業的?」
「是。」
「聽說前年的帕拉圖籍畢業生都被海外派遣了?」中年男人審視著溫特斯,目光彷彿要把後者剖開:「什麼時候回來的?」
溫特斯對答如流:「我是去年五月份才回到帕拉圖。」
中年男人留意著溫特斯最細微的表情變化,直覺與經驗告訴他,面前的小傢伙說的不是假話——溫特斯也確實沒撒謊。
「動作還挺快。」中年男人咕噥一句,仰脖喝光杯中烈酒,拿起酒瓶邊重新倒邊問:「吃苦了吧?」
「吃了一點。」
「肯定不止一點。不過能活著回來就是運氣好,吃點苦算不得什麼壞事。」中年男人給自己倒了半杯酒,就要給溫特斯倒。
見溫特斯杯子里的液體一滴也沒少,中年男人開玩笑道:「喝吧,沒毒。埃斯特家族的豪宅里的所有東西都沾著錢臭,最乾淨的反而是酒。」
溫特斯抿了一口,過於刺鼻的氣味嗆得他想咳嗽。
「不喝酒?」中年男人又給溫特斯倒了一點酒。
「不經常喝。」
「哼,早晚的事。」中年男人嗤笑一聲,語氣從訊問轉為詢問:「為什麼來鋼堡?」
溫特斯答得很痛快:「採購軍械。」
「誰派你來的?」
「抱歉,長官。恕我不能透露。」
「底牌都已經露了出來,還用手捂著做什麼?」中年男人啞然失笑,佯裝嗔怒,責備道:「蒙塔共和國緊挨著帕拉圖軍政府的地盤,你們能是誰?難道你還想裝成諸王堡的使者。」
對方顯然了解一些信息,但又顯然並不了解全部信息。
於是溫特斯含蓄地笑了一下,沒有承認,同時也沒有否認。
「只有你一個人來?」中年男人又問。
溫特斯意識到對方可能並未事先調查過自己,所以他決定試探一下:「抱歉,恕我也不能透露。您又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
「就你像根木樁似的杵在那裡、手足無措的模樣,明眼人都能看出你什麼來頭。穿了太多年制服,換上禮裝,手都不知道往哪擺——說的就是你。」
「有那麼明顯?」溫特斯心虛地摸了摸鼻尖。
「不然你為什麼在這裡?」中年男人反問,他打量著溫特斯:「而且就算你的舉止偽裝得再好,一旦開口說話,早晚也要露餡。口音是藏不住的,尤其你這類剛畢業的小子。所以我很奇怪,阿爾帕德手底下那幾個傢伙都昏了頭嗎?派你來?還是說,你只是個打前站的?」
「我也是……」溫特斯斟酌詞句:「身不由己。」
「又有誰能絕對自由?」中年男人乾笑幾聲,一仰脖把酒倒進喉嚨。長長呼氣之後,他隨意地問:「你來鋼堡,誰幫你搭的線?」
不等溫特斯回答,中年男人諷刺地搶白:「我知道,也不能說,對吧?」
確認對方不打算為難自己,溫特斯歉意地頷首:「其實我目前了解的也不多。」
中年男人自斟自飲,沒有理睬溫特斯。
溫特斯靜靜站了好一會,氣氛開始變得有些尷尬的時候,他小心地問:「然後呢?長官。」
「然後?」中年男人瞟了溫特斯一眼。
「就這樣?」溫特斯壯著膽子繼續問。
「那你還想怎麼樣?」中年男人挑眉反問:「等我把你抓起來,嚴刑拷打?」
溫特斯明白了,他立刻抬手敬禮:「您高抬貴手,我感激不盡。」
「蒙塔與帕拉圖沒進入戰爭狀態,你就不在我的職責範圍內。規矩點,別闖禍。」中年男人揮了揮手,示意溫特斯走人。
相隔一堵牆,大廳氣氛熱絡,走廊冷冷清清。溫特斯離開幾步又折返回來。
面對中年男人不悅的目光,溫特斯苦笑著解釋:「還是人少的地方我待著更舒服,您不介意多一個人陪您喝酒吧?」
中年男人推了一下酒杯,杯子滑過大理石窗檯停在溫特斯身前。
溫特斯拿定主意,既不請求對方的幫助,除非對方主動告知,否則也不貿然詢問對方的身份。
因為根本用不著問,陸院出身的軍官就那麼多,能出現在鋼堡的只會更少,再結合年齡和身體特徵,事後請教一下卡洛·艾德就能知道對方是誰。
中年男人辛辣地問:「牽線人出大力氣給你弄來埃斯特家族招待會的入場券,你就不去和賣家們拉拉關係、混個臉熟?」
「其實我現在也不知道要和誰做生意。」溫特斯誠實回答。
中年男人剮了溫特斯一眼:「那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博爾索·達·埃斯特的府邸。」
「就知道這些?」
「……請您解惑。」
「埃斯特是誰的人?」中年男人淡淡地問。
溫特斯給出一個謹慎的答案:「維內塔人。」
中年男人冷笑。
「呃……」溫特斯試探著回答:「伍珀市長的朋友?」
「錯,是『盟友』。」中年男人糾正道,他繼續問:「保羅·伍珀又是誰?」
「鋼堡市長,伍珀運河就是因他的家族而得名。」
「錯,是『即將卸任的市長』。下一屆行會首席的位置還輪不輪得到他坐,誰也不知道。」
中年男人倚著窗檯,看向走廊里側的牆壁。牆壁另一側,溫特斯和中年男人看不到的地方,鋼堡最有權力和財富的人們正在推杯換盞、語笑喧嘩。
「所以。」中年男人看向溫特斯:「白鷹請來這些人是要做什麼?」
突如其來的貿易禁令、盡數熄滅的鋼堡鍛爐、即將舉行的行會選舉……紛繁複雜的信息在溫特斯腦海中匯總,他沒費什麼力氣就得出結論:「拉票。」
「狗屁。」中年男人不屑一顧:「是賄選!」
溫特斯默不作聲。
「看吧!這就是聯省人和維內塔人腐蝕我們的方式!」中年男人憤世嫉俗地評價:「你們的帕拉圖正在被腐蝕,而我們的蒙塔已經被腐蝕很多年了。聯省和維內塔的觸鬚就像這樣伸過來,在群山之下的每一處陰影蔓延滋長。他們為蒙塔的控制權互相撕扯,但誰也不在乎蒙塔人的生死。自由的共和國永遠聯合?呵,僭主和奴隸也配談自由與聯合嗎?」
中年男人一仰脖,又喝光了杯子里的烈酒,酒瓶內的液體眼看也只剩下一小半。
蒙塔共和國和瓦恩共和國從成立之日起就被納入——好聽點說叫「監督」,誠實點說叫「管制」之下。而被撕裂成兩半的帕拉圖不出意料的話,也將迎來相似的命運,再也無法作為獨立自主的政治實體存在於聯盟。
溫特斯估計對方是把自己當成帕拉圖軍人,所以生出一些同情,才會有這樣一番交談。
溫特斯端著酒杯,不動聲色地大膽詢問道:「那麼請問,長官,蒙塔陸軍的前輩們又是什麼態度?」
中年男人瞬間警覺起來,眼中的醉意消失不見,目光又重新凝聚成針一樣的實體:「什麼態度?」
「關於戰爭的態度。」溫特斯也不遮掩,直白地問:「如果聯省要求,你們是否會選邊站?是否會宣戰甚至是出兵?」
「怎麼,你害怕了?」中年男人微笑著問。
「是的。」溫特斯坦然回答:「第三共和國單獨對上諸王堡偽政府,或許還有一戰之力。但是如果被諸王堡、聯省和蒙塔三面圍攻,則失敗只是時間問題。就算蒙塔共和國不直接出兵,只在邊境部署一個軍團作為牽制,第三共和國也無法承受。所以我希望獲知蒙塔軍隊決策者的態度。」
「知道又如何?」中年男人抿著烈酒,漫不經心地問:「提前投降?」
溫特斯沉思片刻:「我也不知道能如何,終歸是走一步、看一步。」
中年男人略顯意外地看了溫特斯一眼,咂嘴感嘆:「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要是有人問我同樣的問題,我一定漲紅著臉賭咒發誓『寧死不降』。你沒胡說大話,這點很好。赴死是很難的,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勇士還是懦夫。」
溫特斯沒有接受讚許,所以沒有動作。
「小子,聽好,沒有一個蒙塔人想與帕拉圖人兵戎相見。我們已經流了太多血,不像再被埋葬遠離故土的地方。但是有些時候……」中年男人望著窗外,借用溫特斯的話:「我們也會『身不由己』。你明白了嗎?」
溫特斯點頭:「明白了。」
「你明白個屁!」中年男人打了一下溫特斯的腦門,意興闌珊地揮手趕人:「滾吧,去和大廳的諸位先生碰杯吧。乞求他們多賣你們一些軍械,好讓你們帕拉圖人流更多的血。」
溫特斯拿過酒瓶,給中年男人倒了半杯酒,又給自己倒了一點:「可我在裡面確實誰也不認識,長官,還是在這更輕鬆。」
中年男人掃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酒瓶,把杯中最後的烈酒一飲而盡,滿不在乎地拿窗帘擦了擦手:「來吧,我帶你去見一見鋼堡光鮮外衣包裹下的腐肉。」
說罷,他放下酒杯,走向宴會大廳。
溫特斯怔了一下,快步跟上。
……
與此同時,在北城區另一棟宅邸。
帝國安全委員會的密探、萊西兄弟商行的黑臉男人正在向另一個戴著鐵面具的男人彙報。
黑臉男人畢恭畢敬地站在桌前,不敢有一絲懈怠。
戴著鐵面具的男人聲音有些發悶,問:「達·格拉納希?」
「是。」黑臉男人重重點頭:「我拿到了登記簿,確認是這個姓氏。」
「好像是個山前地的姓氏。」面具男沉吟著:「是流亡家族嗎?」
黑臉男人面露難色:「這個……恕屬下不知。」
主權戰爭之後,大批聯省貴族為躲避清洗,舉家逃往帝國和維內塔。
流亡到帝國的聯省貴族,一部分散落民間,另一部分則被皇帝救濟、遴選、任命,成為空有頭銜、沒有實際封地、完全依附於皇權的[宮廷貴族]。
藉助流亡貴族的力量,皇帝逐步收攏權力,壓制帝國舊有的實權諸侯。在此過程中,「南方流亡者」也成為帝國內部一股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
「格拉納希……好像是山前地的家姓。」面具男反覆咀嚼著陌生的姓氏,又問:「那位男爵大人,用的什麼紋章?」
「金盾獅子。」黑臉男人急忙從懷裡取出一張對摺的白紙,雙手奉上,邀功似地說:「屬下特意去了一趟南城區,照著格拉納希男爵的馬車原樣臨摹下來的。」
面具男展開白紙,點評道:「唔……還挺樸素的,箏形盾、沒有冠冕。雙翼獅子?那還可能真是流亡者。這邊上的是什麼?鞭子?鋸齒?」
「好像是麥穗。」黑臉男人小心翼翼地回答。
面具男嗤笑一聲,放下繪著紋章的白紙:「把麥穗畫進紋章又是要象徵什麼?真是越來越亂來了。」
黑臉男人擦著額頭的汗:「是啊,誰知道那些大人們在想什麼。」
紋章的演化絕對是帝國奢靡之風日盛的最好註腳。
早年大小貴族都窮得叮噹響的時候,紋章、盾徽沒有明顯分界,僅是區分敵我的標誌,所以結構都十分簡單明了。三個圈圈、一個十字都可以拿來當徽章。
可如今帝國貴族的家產日漸豐厚,紋章也成了一項攀比事物。各大家族的紋章越來越繁複奢華,每個人都恨不得把所有能拔高身份的象徵都裝進紋章。
不僅是貴族,甚至商人、行會、城市都開始製作專屬紋章,「紋章形制規範化」的呼聲也越來越響亮。
所以面具男和黑臉男人也不知道「麥穗」是不是最近流行的新元素。
沉思片刻過後,面具男問:「格拉納希男爵是帶著夫人來的?」
「是。」黑臉男人回稟:「還有幾名杜薩克護衛,我親眼確認了,是杜薩克無疑。」
「他們來鋼堡的目的?」
「不知道。」黑臉男人試探地問:「要去拜訪一下他們嗎?大人?」
面具男擺了下手:「一個小小的男爵,拜訪他們做什麼?繼續留意他們就行,眼下你的首要任務還是看緊白鷹,白鷹才是關鍵。至於男爵夫婦……必要的時候提醒他們離開鋼堡。至於他們的死活,不用多操心。」
「這也是我擔心的地方。」黑臉男人清了清嗓子,小心地說:「據我查明,男爵夫婦今晚去了白鷹的府邸。」
面具男的動作停滯了一下,他的表情隱藏在面具下,看不出變化:「去做什麼?」
「不……不知道……」黑臉男人突然感覺脊背陣陣發涼,他使勁地彎腰:「屬下這就去查明。」
面具男微微點頭,黑臉男人轉身匆忙離開。
待黑臉男人走後,面具男摘下面具,起身推開身後的暗門。
原來在面具男的座位後面,還有一間寬敞的隔間。面具男與黑臉男人的一切談話,隔間內都清晰可聞。
隔間內,一個金髮綠眼睛的男人斜躺在貴妃椅上。
黑臉男人以為面具男是傳說中的「使者」,然而面具男轉眼就畢恭畢敬地侍立在真正的使者面前。
「格拉納希男爵去見了白鷹?」金髮綠眼睛男人擺弄著一把草原樣式的小刀,面露微笑:「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