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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凱歌

  夜已深,但是塔爾台睡不著。

  不僅塔爾台睡不著,塔爾台的親信同樣睡不著。

  塔爾台部的紅翎羽們徹夜難眠不是因為昨日拂曉那場敗仗——奴隸死了可以再抓,屬民跑了可以再收,馬沒丟、甲沒丟,塔爾台部就不算傷到根基。

  而是因為他們被堵在河岸上,動彈不得。

  何去何從,大小頭目已經吵了兩天。

  「那顏!諸位貴人!」老奴隸察罕苦苦勸告:「看看腳下,全是黑的!連塊巴掌大的草皮都沒有!這是死地!快走吧!趁著還能走!」

  察罕說著,彎腰抓起一把土,聲淚俱下:「諸位貴人睜開眼呵!兩腿人發了狠,連草根都被烤得焦枯!天寒地凍,孩子們尋不著取暖的柴禾,只能燒濕馬糞!眼睛都被熏得害了病,還怎麼劫掠?」

  老奴察罕想走,可塔爾台部的「貴族」們不想走。劫掠的收穫關乎他們的地位和財富,甚至他們的生死也繫於劫掠的成敗。

  立刻就有人呵斥老奴察罕:「烏鴉為什麼胡亂叫嚷?烤火者命你我從此渡河,可是想走就能走的?烤火者不殺你,卻會殺佩箭筒的!」

  另有一名鬚髮斑白的紅翎羽開口:「走不得,但也不能幹耗著。不如換一條路,去上游或是下游。」

  「其他部的路,是你我能走的?」剛才說話那人愈發怒不可遏:「父親呵父親!不要不說話!是走!是打!你下個決斷啊!」

  原來說話的是塔爾台的兒子。

  「脫朵格,不要急。」塔爾台瞥了一眼長子,眼皮跳了跳:「你們說得都有道理。」

  塔爾台想走嗎?也不想。現在鬆口,那百十個屬民、奴隸不是白白折損?

  但他也覺得耗不起——兩腿人實在太狠毒,竟將西岸燒成焦土。赫德人打仗靠牲畜,牲畜打仗靠吃草。沒有草吃,又如何劫掠?

  本以為先鋒是難得的肥差,如今卻進退兩難,塔爾台也追悔莫及。

  「我看東岸的兩腿人,數量不如我們多。昨天那一仗,他們損失也不小。」塔爾台環顧四周,手裡的肉乾都快被擰成肉鬆:「明天把子弟們分成左右翼,分別從上游和下游渡河,我的旌旗留在這裡釣著對岸的人。」

  「若是被識破怎麼辦?」

  「被識破也無妨,去一個馬那麼遠的地方渡河。他們若是跟著去,你們就繼續釣著他們。他們只有兩條腿,走不遠。

  若是他們沒識破,你們就等著我從這裡佯渡,再從背後夾擊他們。」

  [註:「一個馬那麼遠」指牧馬走一天的路程,大約10km左右]

  「若是還不成呢?」

  「還不成,你我就走罷!你我已經竭盡全力,烤火者也怪罪不得你我。」

  塔爾台部的紅翎羽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陸陸續續同意了塔爾台的計策。

  察罕是塔爾台的貼身奴隸,他的地位是塔爾台權威的延伸。雖然憂心忡忡,但察罕無法反對塔爾台的話。

  塔爾台部的紅翎羽們劃定左右翼,也就不再多爭執,各自回帳篷睡覺去了。

  察罕也回到住處,他沒有帳篷——頭人以下的特爾敦人都沒有帳篷。

  入冬天氣轉涼,白天冷,晚上更冷,普通部眾只能拿燒熱的石頭揣在懷裡取暖。

  察罕的兒子和孫子這次也隨軍出征,父子二人守著篝火,也沒睡。

  「怎樣?父親?」察罕的兒子問。

  察罕搖了搖頭。

  看著兒子和孫子被煙霧熏紅的眼睛,老人沉重地嘆息了一聲,裹著皮袍躺下了。

  察罕的孫兒使勁地撥弄馬糞蛋,怨氣衝天地說:「仗打輸,你我死。仗打贏,頭人們分財貨。他們就像好不容易嘗到血的狼,當然不肯輕易鬆口。」

  「住口!」中年赫德人低聲呵叱兒子:「被那顏聽見,拔掉你舌頭!」

  「他一天不拔,我就要講一天。」察罕的孫兒梗著脖子同父親犟嘴:「往來的人都說,在赤河部就算是尋常部眾也能分到財貨。可是塔爾台頭人?什麼東西都裝進他的馬鞍袋裡,一枚馬掌也不給部眾們分!」

  中年赫德人說不過兒子,惱火地教訓道:「赤河部是赤河部,特爾敦部是特爾敦部。」

  「金人都沒有了!還算什麼特爾敦部?!」察罕的孫兒越說聲音越大。

  「住口!」中年赫德人暴跳如雷,掄圓臂膀,狠狠抽了兒子一個嘴巴。

  「轟!!!」

  好似驚雷在耳畔炸開,這一記嘴巴震得大地都在顫。

  馬群驚恐地嘶鳴,察罕老人猛地跳起來,矯健地不像個老頭子。

  「什麼聲音?!」察罕老人眼睛瞪得像牛一樣。

  「我……」中年赫德人手足無措:「……打了他一記嘴巴……」

  「不是!」察罕老人厲喝:「不是!」

  紅光一閃。

  「轟!!!」

  震雷這次就在察罕祖孫三人腳邊炸響,看不見的破片在空中飛舞,一股氣浪瞬間將察罕推倒。

  察罕的腦袋撞上某樣硬物,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塔爾台部營地三十米外,頭髮還是濕漉漉的溫特斯提著軍刀,厲聲下令:「準備!」

  溫特斯身後的黑暗中蹲伏著十八名勇士,每個人的嘴唇都是青紫色的、身體地發抖。

  而在溫特斯身前,是四名精心挑選的魁梧戰士。

  為了避開特爾敦人的哨崗,二十二名勇士跟隨溫特斯從上游兩公裡外抱著羊皮囊泅渡過河。

  赫德人恐怕想不到,他們在無意間教會了敵人如何利用羊皮囊獲得浮力。

  四名魁梧戰士各自將一枚巴掌大的鐵色榴彈舉到齊眉高,一條長長的引線從鐵球頂端延伸出來。

  溫特斯在四人背後走過,他沒有敲火鐮,但是四條火藥捻已經開始燃燒。

  「擲!」溫特斯大喝。

  如同古代投擲鐵餅的競技者,四名魁梧戰士大步助跑,身體旋轉整整一圈,使出全身的力量將榴彈推向塔爾台部營地。

  嘶嘶作響的榴彈消失在黑暗中,溫特斯的咆哮聲甚至壓住了沉悶的爆炸聲:「再來!」

  小鐵匠卡洛斯用鐵峰礦礦石冶出的鐵質量很差,發脆。但是溫特斯找到了脆鐵的用處——製造榴彈。

  通過改良工藝,鐵峰郡產榴彈的重量被壓縮到1kg以內。

  重量變輕,就不必再使用「鏈球式」投擲法——那種方法實在太危險,稍有不慎榴彈就會飛到友軍頭上。

  人皆奔走、馬盡嘶鳴,塔爾台部營地一片混亂。

  禦寒裝具的塔爾台部用棍繩把馬群布置在營地外圈擋風。

  強光、硝煙和巨響,任意一樣都可能導致馬失去控制,更別說是三樣一齊刺擊馬的感官。

  一匹被逃跑本能佔據的驚馬瘋狂踢打周圍的馬匹,衝破繩纜,朝著夜幕狂奔。

  更多的驚馬在營地里橫衝直撞,踐踏人群,將恐慌情緒傳染給更多的馬和人。

  「別慌!」塔爾台聲嘶力竭地奔走呼喊:「打開繩欄!散開馬群!」

  隆隆的軍鼓聲蓋住了塔爾台的絕望吶喊,眼前的景象僅僅是瞄上一眼都會讓塔爾台部部眾膝蓋發軟。

  數以百計——不,數以千記的火把如滔天巨浪般漫出河堤,直撲河岸,浮上水面,朝著西岸壓了過來。

  竟是要強渡大角河!

  「怎麼?怎麼會?」塔爾台抓住身旁一名想要逃跑的奴隸,紅著眼睛,語無倫次地逼問:「防著我們!兩腿人要防著你我才對!憑什麼?他們憑什麼過河?」

  平日里逆來順受的奴隸面露凶光,狠狠推開那顏,掙扎著跨上一匹沒有籠頭也沒有鞍的馬,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父親!」塔爾台的兒子帶著兩名親衛,一下子便在四散奔走的人群中找到了塔爾台:「怎麼辦?」

  「假的!」塔爾台猛然醒悟:「兩腿人絕沒有這麼多兵,那些火把全是假的!」

  「咱們怎麼辦?」

  「拔刀!上馬!去河岸!」塔爾檯面目猙獰地咆哮:「上來一個殺一個!」

  與此同時,大角河東岸,巴特·夏陵的嗓子已經沙啞得不像人聲,仍在竭力大吼:「喊啊!都喊啊![赫德語]塔爾台已死!」

  昨日拂曉之戰,兩軍殺傷幾乎相當。

  今日前夜,溫特斯又帶走二十名最好的軍士、老兵。

  巴特·夏陵手上只剩一個連多一點的士兵,能造出如此大的聲勢,是把牛蹄谷凡是能走路的男女老少盡數拉了出來。

  戰士們乘著門板和原木紮成的筏子,狠命揮舞胳膊划槳,朝著河對岸駛去。

  而被動員出來的平民們沒有渡河搏殺的勇氣,他們能做的只有吶喊。

  「喊啊!都他媽給老子喊!」

  七零八落的喊聲響起來了:「[赫德語]塔爾台已死!」

  這喊聲里有稚嫩的童聲,有老人含混的喉音,還有娘們的尖嗓。

  「喊啊!喊啊!」巴特·夏陵已經快要急出眼淚:「再不喊,血狼就要死了!一!二!三!」

  人們逐漸放開嗓門:「[赫德語]塔爾台已死!」

  「一!二!三!」

  生硬的吶喊匯成一個聲音,直衝雲霄:「[赫德語]塔爾台已死!」

  「沒死!」塔爾台氣得哇哇大叫,發狂般抽打著胯下的戰馬:「老子沒死!老子在這!」

  營地外圍,雙眼如鷹隼般的溫特斯拔出軍刀,刀鋒直指格外引人注目的肥碩赫德壯漢:「在那!」

  二十二名勇士也不再隱藏行跡,摘下長矛罩布,一躍而起。

  「那人就是塔爾台!」溫特斯如同進入另一個人格,壓抑很久很久的情緒在這一刻被統統釋放,他痛快、肆意、殘忍地狂笑著:「諸位!隨我來!」

  可是還不等溫特斯踏出第一步,便被人從身後攔腰抱住:「不行!」

  是夏爾。

  「幹什麼!」溫特斯暴怒大喝。

  「您不能去!」

  「甲也沒有!馬也沒有!您不是百夫長了!我才是!」塔馬斯攔在溫特斯面前,高舉長矛怒吼:「跟我上!」

  塔馬斯一馬當先沖向敵人營地,沒有喊殺也沒有戰吼,二十名勇士無聲地跟在塔馬斯身後,如同一柄漆黑的匕首直插敵人心臟。

  「鬆手!」

  「不!」

  溫特斯咆哮如雷,猛一發力,夏爾的右肩被硬生生扯得脫臼。

  夏爾一聲慘叫,左手仍舊死死攥著右腕,沒有鬆手。

  也許是被夏爾的慘叫聲喚醒,溫特斯慢慢變得安靜、沉默,呼吸和心跳也逐漸恢復平穩。

  夏爾隱約感受到的溫特斯狂熱情緒的消退,他試探性地收起一點力,但依然在警惕著

  「行啦。」溫特斯驀然開口:「鬆開吧。」

  夏爾這才乖乖鬆手,抱著右臂垂頭站著。

  溫特斯反手擲刀入地,默默給夏爾接上右肩。

  「你說。」溫特斯望著正在吶喊衝殺的塔馬斯,意興索然地自言自語:「我是不是再也沒機會親自上陣了?」

  夏爾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思來想去,他小聲回答:「至少這次不行。一連長說的對,咱們泅渡的時候沒帶盔甲、戰馬也沒帶……要是您出什麼意外,那……那可怎麼辦啊?!」

  「是啊。呵,宮廷法師,難怪。」溫特斯突然想起一位老者:「這次就算了。」

  夏爾一個勁地點頭,心想:「最好以後都算了。」

  「把你的矛給我。」溫特斯甩了甩手腕。

  「您要幹嘛?」夏爾警惕地抱住長矛。

  溫特斯不由分說拿過長矛,他平復呼吸、助跑四步,身體如同流水般順暢地發力,擲出長矛。

  矛尖如流星般劃過戰場,繩欄邊緣一名騎馬紅翎羽眨眼間被摜落馬。

  「記上。」溫特斯意氣風發地宣布:「此戰,溫特斯·蒙塔涅手刃一敵。」

  夏爾深吸一口氣,對著沉靜的河水歡呼:「溫特斯·蒙塔涅!手刃一敵!」

  載著援軍的木筏觸碰到西岸,戰士們跳進齊膝深的河水,吶喊著沖向敵營。

  ……

  西岸的搏殺沒有持續很久,初時還能見到一些火光,最後火把的亮光也徹底黯淡下去。

  但是馬蹄聲和吶喊聲時斷時續,一直到天明。

  留守東岸的巴特·夏陵焦心地等待著勝敗結果。

  不僅是巴特·夏陵,上千名牛蹄谷的平民也留在河堤上,久久不肯離去。

  許多人在低聲祈禱著。

  終於,當晨曦微露的時候,有人驚喜高喊:「軍鼓!」

  「是軍鼓聲!」

  「小軍鼓!」

  「我也聽見了!」

  是軍鼓!巴特·夏陵難掩激動之情,一路奔向河岸邊,站在河水裡,忘我地歡呼。

  牛蹄谷的平民們也跑到河岸邊,揮舞著帽子和手絹,發自內心地歡呼著。

  大角河西岸,溫特斯催促鼓手:「進行曲!使勁敲!再大點聲!」

  塔爾台部已被擊潰,部眾四散而逃,敵酋塔爾台本人更是被塔馬斯生擒。

  「可惜了。」塔馬斯左臂、左腿負傷,臉色有些慘白:「馬跑了不少,只收攏到兩百多匹。」

  「方圓幾十公里的草甸都被燒得乾乾淨淨,讓巴特·夏陵弄點麥苗、清水,再弄幾匹發情的母馬。不到天黑,跑掉的馬就能全都再找回來。」溫特斯大笑著說:「看來切利尼中尉說得沒錯。搶,就是比什麼法子都快。」

  軍鼓手漲紅了臉,使勁敲著進行曲。

  用河水洗去征塵和血跡,等待凱旋的戰士們輕聲跟著哼唱。

  溫特斯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思索片刻后,他恍然大悟——少了唱詞。

  軍隊的進行曲、集結曲、突擊曲……全都有曲無詞。戰士們只能跟著哼哼,卻無法痛快地唱出來。

  「來呀!來呀!都起來!」溫特斯不假思索,一段新的『順口溜』在他的腦海中逐漸成形:「有人崇拜亞歷山大!跟著唱!」

  戰士們不明所以,參差不齊、磕磕絆絆地復讀:「有人崇拜亞歷山大。」

  「有人敬仰海克力斯!」

  「赫克托爾、萊山德!」

  「英雄之名數不清!」

  「但哪怕是最偉大的英雄!」

  「也比不上帕拉圖的志願兵!」

  塔馬斯跟著百夫長,熱烈的歌唱著,但是最後一句他沒有聽清,於是他便按照自己的想法補上了最後一句。

  歡快的歌聲逐漸匯聚,最終響徹大角河兩岸。

  「有人崇拜亞歷山大!

  有人敬仰海克力斯!

  赫克托爾、萊山德!

  英雄之名數不清!

  但哪怕是最偉大的英雄!

  也比不上血狼的近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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