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對自己人也動手
齊國宮室。
自從田鮑兩家不上朝之後,朝堂上,國高二卿終於成為了一言堂,再也沒有了敢於阻攔他們的卿士。
今日早上,借著齊君走路摔了一跤,擦破了手指上的一塊皮的事情,國夏、高張兩人狠狠的責罰了一個君上近臣。
能夠在君上身邊做了近臣的,都是大夫家的子弟。
他們會將自家的下一代核心人選,放在宮室之中。
這樣,等到年輕人成長起來之後,與君主的感情也更深了,這對他們的發展是有著好處的。
當然,到了卿大夫的階層,這一招就不需要了,他們的族丁,直接會被任命為君上身邊的臣子。
比如田逆,就是齊君的御手。
封君們將家族子弟送到君上身邊,好讓下一代與君主朝夕相伴,一是為了增加資歷,二是為了簡在帝心。
但是,這件事即是好事,也有著弊端的。
這個年代,就算是君主,也是難保長壽的,一旦老君主故去,若是正常死亡還好,雖然會被疏離,但是,也不會被隔閡的太狠。
但是,一旦新繼位的君王,是通過政變上台的,那麼他身邊的近臣,都會被打入冷宮。
所以,讓自家弟子近侍君主這件事,可是有利有弊的。
再則說了,一旦近侍做了厭惡君主的事情,可是要牽連了家族的。
比如此時……
昨日晚間,天色剛剛昏暗。
孺子荼的貼身宮人,悄聲告訴他高虎又在宮闈留宿了。
孺子荼大怒,當即帶著自己的近侍,要去找高虎算賬。
芮姬可是他的生母,又剛剛被封為了南太后,與北太後燕姬同列太后寶座。
此時,正是他們母子的高光時刻,若是高虎與芮姬的事情,一旦被外臣得知,那麼他謀划的推動母親正位,廢黜燕姬后位的事情,可就完了。
孺子荼怒氣沖沖,他身邊的近侍自然不敢阻攔。
但是,縱然荼公子繼承了齊國君位之後,並沒有實權,可是國高二卿依舊在他的身邊,放上了自家的弟子。
這些人肩負的,就是監視孺子荼的作用。
高氏子弟自然要上來阻攔,他們不顧君臣之別,直接拽住了孺子荼的衣領,就要給他拖回寢宮。
而其他的那些小家族的子弟,卻是噤若寒蟬、瑟瑟發抖的躲在一邊,不敢吱聲。
孺子荼雖然年幼,但是,在這種事情上,卻也不會妥協的。
雙方一個掙脫,一個阻攔,「刺啦」一聲,孺子荼的冕袍被扯破。
「咚!」
齊君荼一個趔扯,撲在地上,手掌當即擦破了一大塊皮,甚至九旒冠都甩掉了。
齊君荼披頭散髮,鼻子也撞流血了,一眾小家族弟子嚇得不敢聲言,生怕一個不好惹怒了兩個巨無霸。
齊君荼只有十來歲的年紀,前年的時候,都還騎在齊景公的背上,將他當馬騎,甚至還摔斷了齊景公的兩顆門牙呢!
他年紀小,縱然做了國君,但是,也是國高的提線木偶,從來不需要對政事發表意見。
況且,國高二卿為了掌控朝政,自然是不會悉心教導孺子荼的。
這麼一來,孺子荼的心性,自然就還是小孩子了。
齊君荼哇哇大哭,而國高二家的弟子,卻是扯著齊君荼就走。
有兩個齊君近侍看不過去去了,縱然身子發抖,還是阻攔住了國高子弟。
「君臣有別,縱然國君年幼,但是,我們作為臣子的,也不敢這麼對待君主吧,況且君主正在流血,何不找了醫者來療傷呢?」
……
高張看著正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那個大夫。
腦海里止不住的回憶起了昨晚自家後輩告訴他的事情。
他眯著眼,坐在左側首位上,一張陰沉的臉,一眼就讓人覺得他正在憤怒。
「上卿,都是犬子年幼不懂事,衝撞了君上,還請上卿看在你我同殿為臣幾十年的份上,饒了小子這一次啊!」
冣地大夫和圃城大夫匍匐在地,不停地磕頭如搗蒜。
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到現在都還蒙在鼓裡。
只是得到了消息,說是自家子弟因為衝撞了君主,是以,被君上下令收入了大牢。
他們當即就趕往大牢,想要見到自家孩子,順帶弄清楚了事情的經過。
哪知道,他的這個大夫的身份,一點都不好使,無論是使了錢財,還是擺了官位,看守大牢的獄臣都不讓他們進去探望的。
今日早朝,兩人想要求一求國高二卿,最起碼也要先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是!
哪知道,早朝一上來,上卿高張就說他們的子弟衝撞了君王。
而往日那個坐在君位上的少年,果然不見了蹤影。
只有兩位太后並肩坐在高位上。
那北太后眼神塌拉著,卻是蒼老的厲害。
南太后卻是宛若少女,青春靚麗的很。
只是見到這一幕,本來有心要替冣地大夫和圃城大夫說情的朝臣,紛紛低下了腦袋。
先君去了之後,老臣們越發的衰弱了。
現今這朝廷啊,就是國高二卿的天下。
沒看到,連素來正直的田鮑兩家,也是不上朝許久了么……
而且啊,這昨日熙熙攘攘的朝堂,現在也是朝臣稀疏了很多,自從兩位上大夫不上朝之後,越來越多的朝臣,開始以不上朝了,這朝堂上的大臣啊,也就越來越少了……
高張把玩著手中的扳指,對於堂下兩個額頭都磕破見血了的同僚,卻是看也不看。
朝堂內落針可聞,只剩下兩位大夫將腦袋磕在地上的「邦邦」聲。
「好了!」
許久之後,國夏才是開了口。
「高上卿,雖然冣地大夫和圃城大夫之子,衝撞了聖駕,但是,念在兩人素來對大齊忠心耿耿的份上,給他們一次機會若何?」
高張隱晦的看了國夏一眼。
對於老夥計的提前出聲,高張隱隱有些不滿。
昨天晚上,當後輩們告訴他們,已經將那膽大包天的兩個近侍拿下的時候,他們瞬間就想好了對策。
齊君荼受傷了?
這算什麼,一點擦傷而已,又不會死!
反倒是那兩個小小的大夫之子,竟然敢阻攔他們的子弟,這就不可忍了!
正好圃城本是育馬場,齊地產出的戰馬,有三成來自於圃城。
至於冣地,冣通聚,本是聚集的意思。
冣地這裡乃是齊國最早的貨物集散地,雖然因為交通的便利,現在冣地沒落了,但是,此地的稅收也是不少的。
兩人本就想要將這裡拿下,正愁找不到借口。
哪知道瞌睡來了,枕頭竟然也送來了!
……
面對老夥計不滿的眼神,國夏微微搖頭。
他有不確切的情報,是剛剛在宮門外的時候,下人們送來的。
因為還不確切,他還沒有派人仔細的調查,因此,也就沒有告訴了高張。
他開口道:「既然二位大夫真心想要悔改,那麼自該向君上表示誠意!」
兩人這才停止了磕頭,眼神里卻全是悲滄與錯愕。
他們可是跟隨二卿許久了啊!
祖上數代人,都是二卿的政治盟友,甚至,被人認為是他們的屬臣呢!
外人不解他們這麼富庶的人家,為何要做了二卿的附庸。
但是,只有他們才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雖然兩家佔據的地方,都是富饒之地,但是,這等地方人口卻是不足的。
圃城需要育馬,以至於耕地不足,自然黎民也就很少了。
冣地雖然商旅發達,但是,正因為發達的商旅,反倒使得冣地的男丁都不願意在家裡耕地,他們大都是行商為生的。
自古以來,商旅發達了,也就沒有人願意從軍了……
兩位大夫雖富,卻無保身只能,以至於不得不依靠與國高二卿。
這兩人是周王為齊國任命的上卿,縱然有可能一代人倒台,但是,兩個家族卻會世代把持齊國上卿之位的。
比如先君繼位初年的時候。
那時候高氏為禍齊國,以至於被齊景公聯合田鮑等卿士,一舉將高氏扳倒。
那一代的高氏上卿不得不流亡外國。
但是,等到那一代高氏家主死了之後,國君還不是要召回高氏族人,繼承齊國上卿的地位。
只要周王不倒,齊國的上卿、亞卿,就是國高的囊中之物!
這是周禮定下的規矩啊!
圃城大夫和冣地大夫本以為會跟著二卿長盛不衰呢……
頂多也就是將自家獲得的稅賦,交了一部分給二卿罷了!
只要能夠保證他們長久佔據了這裡,就算是上供,又有什麼不可呢?
哪知道……
兩位大夫臉上的錯愕和悲滄交織,震驚的看著國高二卿!
他們世代跟隨二卿,至今已經數百年了啊!
就這樣,被拋棄了?
不!
這是被吞噬了啊!
二位大夫只覺得一瞬間就老了幾十歲。
圃城和冣地,可是他們的祖業啊!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無奈。
高張唱了紅臉,這一會卻也假惺惺起來:
「二位大夫不要自誤,君上那邊,還是我們說盡了好話,君上才有了這個恩澤的,若是惹怒了君上,怕是……」
怕是什麼?
兩人怒視高張。
但是,又能怎樣呢?
他們明知道這就是國高二卿覬覦他們的封地,但是,他們又能怎麼樣呢?
「罷了!」
圃城大夫嘆息一聲,將手中的圭板交給了侍衛,這一瞬間,他就連站立都不穩了。
圭板乃是朝臣的身份象徵,類似於官印的作用。
這東西與芴板是不一樣的。
見到老夥計就這樣蹣跚而去,冣地大夫也是輕嘆一聲,他將自己的玉圭放在地上,留戀的看了一眼,然後起身而去。
「只望上卿莫忘了你我世代交好,莫要使得冣氏咒怨……」
冣地大夫說完了之後,卻是唯有深深的嘆息。
便是事後咒罵,又能何如呢?
人家擺明的就是索要他們的家族封地,族中近侍犯錯,只是一個借口罷了!、
就算是他們今天不救族中的兒郎,但是,國高二卿自然會一計不成再生一計的!
甚至,屈打成招,或者直接拿了假證據,證明他們欲要謀反,然後強收家族領地,又能如何呢?
胳膊扭不過大腿啊!
不!
他們就不是胳膊,相對於國高二卿,他們兩家就像是胳膊上的一條汗毛。
冣地大夫追上了圃城大夫。
「老夥計,我倒是後悔了,你說前些時日,我們跟著田子、鮑子他們,這不是也能避開了禍端……」
圃城大夫苦笑:「老兄弟啊,你還沒有看明白啊!人家這就是看中了咱們的地方,就算你我避朝不見,他們就沒辦法了嗎?」
「人可以躲,但是,地卻是死的啊!」
圃城大夫唯有深深的嘆息。
兩人剛剛出了宮,就有家宰迎了上來。
「家主,執政那邊怎麼說,可能放了冢子?」
兩人唯有嘆息。
「興許,丟了地,能夠保住了族人的性命呢?」
……
丟了地?
兩位家宰互視一眼,兩人的眼中都全是不解。
不是說是他們族中的子弟犯了錯,被關押起來了嗎?
怎麼又牽扯到了土地?
這丟了地是什麼意思?
他們族中本就只剩下一城屬邑,再丟地,要丟了哪裡?
兩位大夫坐在戰車上,卻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意氣風發。
他們年不過五十,但是,卻就像是一個遲暮的老人一般,腦袋低垂下來。
族中封地就要丟了,他們可就只剩下都城的一座宅子,和城外的莊園了。
而單單依靠莊園的那一點產出,莫說是養活一家人生活了,就算是不被餓死都是妄言。
車駕滾滾。
圃城大夫不經意間的一個抬頭,發現御道之側,平素都四門緊閉的田氏大宅,今日竟然中門大開。
「這是……」
冣地大夫也發現了田宅的異樣,他心思亂如麻,以至於沒有對田宅的異樣怎麼上心。
車輪碾壓起了道路上的灰塵,隨風起舞。
戰車上。
兩個昨日君子,此刻卻是滿面哀愁。
誰不是一大家子要養呢?
身為千秋世代的貴族,本該與國同休,哪知道……
也就是田白不在這裡,若不然,必然要告訴二位大夫——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明明給出的劇本是世代貴族,怎曾想,人生還有大把芳華,供人揮霍青春的錢,卻是沒有了……
圃府就在眼前。
兩個垂頭喪氣的大夫,臨別時的一剎那,圃城大夫忽然道:
「冣兄,若是前些天,我們和田氏鮑氏一起,硬頂國高二卿,避朝不出,今日的結局是否能改變呢?」
本該彎腰拜別的人,卻是僵硬住了脊椎。
冣地大夫愣住了。
直到那個下車的老者登上了自家門口的三階台階,他才是恍恍惚惚道:「怕是不成……」
「二卿所謀者,非是你我子弟的過錯,而是你我的立身之本……」
老年人的語氣有些黯然:「他們索要的,是你我手上那富饒之地啊!」
……
冣地大夫的話語,讓正在登上台階,緩緩轉身相送的圃城大夫,方方復起了希望的臉色,復又變得灰暗。
縱然他們此時轉投了田鮑二卿,又能怎樣呢?
他們的玉圭都交了上去,此事,已成定局啊!
正如老友方才的話語,人家索要的可不是一些紅白之物,人家想要薅奪的,是他們的立身之本啊!
若是他們佔據的是貧稀的城池,那麼二卿還不至於如此強取豪奪。
但是,手握巨富之地,卻無保存下此地的武力,這就是他們的原罪……
圃城大夫剛剛回到家中,還不待停歇,就見到庶子匆匆而來。
「翁,請屏退下人!」
圃城大夫一生生了九個兒子,只可惜只活下來兩個,長子本排行第三,乃是嫡子,他花費了代價,才給送到了宮中。
那知道就遇到了這件禍事。
面前的這個是五子,本是小妾所生,是以,在族中的地位很低。
甚至,就連族中的管事,都要比他的權力大。
獄中的那個嫡子,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是以,對於這個往日他根本不會正眼看一眼的庶子,圃城大夫也不由得看重了三分。
縱然是庶子,縱然沒有母族扶持,那又如何,終歸是自己的血脈,總比讓他兄弟的子嗣,繼承了家業要強!
是以,若是往日這小子這麼說,他必然是要呵斥的,但是,此時,卻是神使鬼差的依言讓下人退下。
「老五,你說吧。」
圃城大夫有些有氣無力,家族領地的喪失,已經抽幹了他的精氣神。
失去了封地,家裡的底蘊,也就只能支撐他保持目前的生活幾十年而已……
圃建本是庶子,從來不曾受過父親的器重,甚至,大兄自小就被當做了家族的繼承人,剛剛及冠,更是直接被送到了宮中。
而他,成年之後,也就只能做了家族在京畿莊園的管事罷了。
他的母親是氓妾,若不是生下了他,還只是家裡的一個掃灑丫鬟,生下了他之後,被提為了妾室。
雖然沒什麼權力,但是卻也是衣食無憂了。
圃建知道,自己母親的一切地位,都是因為他的,是以,他不能犯錯,一旦他失了勢,母親怕是就又要掃灑伺候人了。
正因為這樣,使得今日早上,他在臧武台見到了那個人之後,就立刻回來了。
「父親,今日早晨,我去濰水那邊送貨,路過臧武台的時候,見到了田氏公子……」
「田家在那邊有莊子,田氏子在哪裡也正常,若是沒事,你退下吧!」
圃城大夫眉頭皺起。
若不是嫡子身陷牢籠,這小子成為了替代品,他早就要呵斥出聲了!
田氏是大族,門下子弟數十人,雖然眼下四散與齊國各地,但是,京都這邊也是不少的。
不過是見到了一個田氏族人,有什麼值得專程跑回來說的,家裡的驢馬不需要草料啊!
他正要讓圃建退下,忽然愣住了:
「你說誰?」
圃建素來都沒有被父親高看過一眼,是以,被父親沒好氣的說了一句之後,圃建別在嗓子眼的話,就不敢說了。
他正要退下,卻聽聞了父親的話語。
圃建急忙道:「就是田氏的小公子田白……」
圃建說完之後,畏縮的看了父親一眼。
「田白?」
圃城大夫圃緯猛然站起:「你說誰?」
圃建畏畏縮縮:「就是田氏的小公子田白……」
圃緯團團轉了一圈,嘴裡念叨著:「田白,田白,田白……」
他轉悠了好幾圈,直轉的圃建心慌不已。
圃緯猛然轉過頭來,見到自己這個小子那一臉猥瑣的樣子,他皺眉道:「怎地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自己找個席位坐下!」
圃建急忙找了一個席位坐下,圃緯再次沒好氣道:「怎地,坐那麼遠,怕我吃了你啊!坐在那!」
圃緯指著他身邊的一個席位。
圃建磨磨蹭蹭的摸到了左側的首位上,他小心翼翼的跪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渾身肌肉都繃緊了。
他是家中的庶子,往常的時候,縱然參加家族的會議,也是有多偏僻,坐多偏僻的,什麼時候,坐過這麼核心的位置啊!
圃緯嘆息一聲,見到庶子的反應,就知道自己以往對這小子實在是太疏忽了。
但是,此時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
「小子,詳細將經過說一說!」
圃建定了定心神,穩住了跳到了嗓子眼的心臟,這才是緩緩道:
「原本我也不確定是田氏公子,只是見到臧武台被人圍的死死的,而那軍卒,卻正是田氏的灰衣人。」
圃緯眉角挑了挑。
灰衣人是田氏家主身邊的一支守衛力量,之前的時候,可是只有田恆能夠調動一二的!
「孩兒還是前些時日,田上卿在朝中與二卿鬧翻的那天,在田宅門口見到的灰衣人,是以,就特意留了心,多觀察了一會。」
「孩兒本來見到灰衣人的時候,還是不怎麼相信的,因為這個莊子,聽說只是田氏的那些女子所在,按理說應該是不能請動灰衣人呢!」
「是以,孩兒就讓龐叔將東西給人送去,我在臧武台那邊等了整整兩個時辰,才見到田氏公子下來,孩兒很確定,就是田白公子!」
「因為,小公子之前也住在城外,孩兒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