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羽,灝

  雪已經下了一天一夜了。

  曙光穿過雪霧,將窗欞拉下長長的、淡弱的影子。壁爐里的柴火爆了一個霹靂,在這一片寂靜中格外突兀,驚醒了昏昏欲睡的煌華。

  她揉了揉太陽穴,起身快步走到搖籃邊,見那對孿生子睡得正酣,輕輕地嘆了口氣。

  「可憐的孩子。」她輕聲道。

  這對孿生子體內的生機只有正常人的一半,正常情況下,在母胎時一方就會將另一方吞噬,卻不知為何這對兄弟一同被誕生了下來。這不是幸運之神的眷顧,因為如果不將其中一人的生機盡數轉移到另一人身上,兩個孩子都免不了早夭。

  她走到日曆前,撕下昨天忘撕的一頁,在把日曆紙扔進火堆前,她瞟了眼上面的字。

  新曆4215年,2月29日,星期三。

  2月29日,這兩個孩子出生在四年一次的閏日。

  身後傳來輕微的咳嗽,她望向葉珊:「醒了?」

  「嗯。」葉珊的聲音輕而細,就如這片雪原上的一片雪花。「他們…我是說孩子,怎麼樣?」

  「兩個男孩,不過有點缺陷,只能活一個。」煌華幫她理了理頭髮,「不過總歸會活下一個的。」

  「這可說不準,這個世道,活不活不是我們說的算的。」葉珊很平靜,仔細看,她眼中甚至有幾分異樣的光彩。

  「你說,我這樣做算不算殺了諶澤一的兒子?」

  「也是你的兒子,不過你也不像在乎的樣子,反正死了一個還有一個……真是糟糕的母親。」

  葉珊嘟囔了幾句,聲音很小,景煌華只聽見尾巴處的「很好,扯平了」,她便大概知道了那句話的內容。

  「是啊,扯平了。」景煌華的聲音沒什麼起伏,似乎對這一切都有所預料,「他們叫什麼名字?就是墓碑也得刻字吧?」

  葉珊望著搖籃,臉上神情有些恍惚。

  「羽,灝。」她道,「諶羽和諶灝。」 -

  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已近黃昏,天空卻變得和黎明一樣,讓人生出一種時光倒轉的荒謬錯覺。

  孿生子中的弟弟——諶灝,最終被留了下來。

  沒有原因。但若是非要追究一個原因,景煌華想,只能是因為他的眼睛。

  那是諶羽和諶灝唯一的不同處。諶羽的眼睛是黑色的,像諶澤一;而諶灝的眼睛是淺藍色的,像葉珊。

  葉珊抱著諶灝,目光中總算顯出幾分柔情,喃喃地哼著不知什麼時候聽來的曲子。景煌華站在一邊,看著還沒來得及處理的諶羽的屍體,多少有些惋惜。

  哥哥的天賦比弟弟要好上不止一星半點,最終卻成了弟弟的養料。不過,她看了眼手中的提燈,一小簇不規則的透明火焰被包裹在金色的柔光中,或許她可以讓諶羽以另一種方式活下去。

  人的靈力是儲存在身體之中,還是烙印在靈魂之上呢?這是一個令人著迷的命題。或許過幾個月她就可以通過諶羽知道答案。

  諶灝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兩隻瘦弱的手臂在半空中揮舞。葉珊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見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

  「這應該是阿灝第一次看雪,煌華姐,你帶他仔細看看吧。」葉珊臉上浮出一個溫柔無害的笑,這才是諶灝記憶中,母親的笑容。

  煌華依言接過諶灝,將他的兩隻手塞進棉被裡,好好地包裹成一個繭,抱著他走到窗邊。

  這個時候下雪其實不是什麼好事情,但諶灝不懂,這只是他第一次見到自然的風景而已。

  煌華抱著他,看著窗外的雪花,似乎心緒也變得柔軟,扭頭向他笑道:「你好呀,諶灝,我是景煌華,你的仙女教母。」

  前一秒還笑著的嬰兒傻獃獃地看著她,然後「哇」地一下哭出聲。

  景煌華氣得將諶灝扔回葉珊懷裡:「你看看你看看!他絕對是故意的!」

  「哈哈哈哈才不是呢!是煌華姐你的語氣太可怕了哈哈哈哈哈!」

  而為弟弟的生存讓了路的諶羽,孤零零的躺在角落,無人記得。

  就連諶羽自己也不記得。 -

  「喂!狗東西!醒醒!」塔焦急地搖著像根棍子一樣杵在地上的諶灝,「md!不會是死了吧!」

  「等他把夢做完,自然就醒了。」審判倚在一面鏡子上,幽幽的說。

  塔真的要哭了,他最慫的就是審判,這個身材嬌小如十幾歲少女,內心兇殘如幾十歲大媽的女人。就是在整個塔羅里,審判也是食物鏈頂端的女人,像許可權比她高一級的世界都不敢惹她,同為以及許可權的愚者因為每天都在作死邊緣反覆橫跳,暫且忽略不計。

  塔決心挑戰一次大力金剛,背上諶灝向門跑去。審判也不急,就在那伸著脖子看戲,接著退後一步踏入鏡中。在塔手都快摸到門把手的時候,懸在門上方的鏡子微亮,審判從中躍出,正好擋住塔的路。

  有那麼一刻,塔想把自己的頭擰下來上手奉上,好歹也算個痛快。

  這個想法轉瞬即逝,要擰他也只會先擰他背上這個狗東西的腦袋。

  塔背上的「狗東西」逐漸清醒,他看著塔醜陋的側臉,夢遊般地問道:「……羽?」

  本來像只被點著尾巴的老鼠急得團團轉的塔腳下一個踉蹌,不知道為什麼心裡覺得堵得慌。

  背上的諶灝懨懨地趴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甚至沒看見撲過來的審判。塔反應過來卻已經來不及了,看著審判鷹爪子一樣的手,只覺得這應該可以把他的頭捏爆。

  涼涼。

  一個黑影不知道從哪掉下來,正好壓在審判身上。審判的鷹爪子僵在塔面前,然後「嘭」地落到了地上。

  塔腿一軟,跌坐在地。這一坐直接把諶灝從他背上顛了下去。不過塔沒有在意諶灝,只是懷著一顆感恩的心,看向救命恩人,正好對上一雙反著光的小圓墨鏡。

  「……你不是推牆去了嗎,怎麼會在這裡?」

  「沒時間和你bb!往門左邊的第三扇鏡子那跑!」

  塔愣了一下,隨機拖著諶灝奔向那面鏡子。鏡面變成了水一般的物質,沒有因為塔的衝擊而破碎,反而輕柔地接納了二人,將他們送往另一個空間。

  諶灝因為是被塔拖著,比塔晚幾秒進入鏡子,但這幾秒已足夠讓他聽見夏至的話:

  「wcnm那是右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夏至放開審判,走到牆角邊,撿起被諶灝他們遺忘在那裡的提燈,扔進門右邊第三扇鏡子。完后拍拍手,道:「我儘力了,豬隊友們。」

  審判單膝跪在原地,低著頭,一副要自盡謝罪的模樣:「十分抱歉,大人,我……」

  「別大人大人的,這種稱呼你應該對我外婆說去,我就一紈絝子弟,擔不起。」夏至取下臉上的墨鏡,語氣有幾分埋怨地說:「哎,你看,鏡片裂了。」

  「…我給您去買一副。」

  「算了吧,你找不到這麼丑的墨鏡的。」夏至無奈地說,「現在,我要濫用一下家族中的職權,命令你,告訴我關於塔羅你所知道的一切。」

  諶灝趴在冰冷的地上,摔得七葷八素。好不容易緩過來一點,從天而降一盞燈,正砸在他頭上,直砸的他眼冒金星。

  他到現在都還有些迷糊。在那段時間不長的嬰兒時期的記憶中,他似乎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諶羽,諶灝,孿生兄弟,另一種方式活著。

  大概是一天內接連兩次被動發動夢回,他的腦子有些發暈。不過他確實記得,入學第一天時班主任看見他略有些驚訝的表情,以及依據莫名其妙的問話:「你有仙女教母嗎?」

  他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來著?「仙女教母……?沒有吧?也許有魔鬼教母?」

  難怪後來煌華老師那麼針對他。

  但他幾乎可以肯定,塔就是那個為他讓路的哥哥,諶羽。

  「喂,塔,你的名字是什麼?」

  「我的名字?拜託我是孤兒好不好,哪來的名字,非要說,就是小鬼、小屁孩這一類的吧?」塔聳聳肩,道,「我倒挺想有個名字的,自己也給自己起了不少,但每一個感覺都不對。」

  「我知道你的名字。」

  「什麼?」

  「我知道你的名字。」

  諶灝盯著塔,想,景煌華所謂的「以另一種方式存活」應該就是塔這樣了。靈魂脫離本來的軀殼,駐入另一具軀殼。這是他還在暮寒時,一次課間來找夏至聊天的女生提起過的,他坐在旁邊也聽了一耳朵,頗有些借屍還魂的意思。不管這具軀殼長得有多難看,軀殼之中的靈魂都是諶羽——他的哥哥。

  黑色的眼睛,想想就很帥啊。要是我的眼睛是黑色的,諶灝想,那我一定是個大帥哥,去趟古默帝國指不定還可以拐到心儀已久的鏡泠郡主吼吼吼吼吼吼吼!

  塔搖著諶灝,有些急切的說:「喂,你今天怎麼回事啊,發什麼呆啊!我的名字是啥啊你好歹說完再發獃啊!」

  諶灝伸出食指,就著地板上的灰塵寫下——

  諶羽。

  塔,或者說諶羽,愣愣地看著那兩個字,自己在下面又寫了一遍。他突然浮出一個開心的笑容,說:「真是個好名字,一看就知道名字的主人是個絕世美男子!」

  「……」諶灝有點想去找審判借面鏡子給這貨好好瞅瞅自己到底長個什麼鬼樣。

  「誒,不過我怎麼覺得這名字和你的名字有點像啊?」

  「是挺像,你有什麼意見嗎?」諶灝幽幽的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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