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桃花依舊笑春風（全書完）
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
入冬沒多久，伶仃島便開始下雪。鵝毛般的大雪從空中翩翩而下，將島上覆蓋成雪白一片。
已是臘月初十之際，島上的人放下手頭的事，準備迎接著過年。
軒窗小開，從縫隙裏鑽進些涼意，饒是如此，也衝散不了屋裏的溫暖。蘇平安穿了孫婆婆縫製的大紅帶小白花的棉襖，手裏持了一卷書，斜靠在榻 上，懶散地翻著。腳下的小火爐偶爾發出“滋滋”聲，那是紅彤彤的炭火吐得火星子。
蘇平安看著眼前書上的字，它們越來越模糊，又像一群緩緩移動的小蝌蚪。終於——手裏的書卷落了地，蘇平安翻了個身，呼呼大睡起來。
男子從大雪中走來，站在屋簷下，摘下烏黑描金的鬥篷，露出一張白淨俊美的臉，臉上一道淡淡的小小的疤痕非但沒有毀了他的容貌，更是為他的絕世容顏多添了一絲風韻。男子手裏拿了一把白麵繡紅梅的油紙傘，他將它輕靠在門邊，然後抖掉衣上雪花，一隻骨節分明素白的大手扣了扣門，隨即將門推開。
沈遊進門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地上的書，它已經被揉得皺巴巴了。接著他看見榻上熟睡的蘇平安，她的睡姿極醜。
“還騙我說要看書呢，還不是偷懶睡著了。哼，等你醒來就見不著我了，有你後悔的。”沈遊一臉嫌棄地看著蘇平安，雙腳卻很不老實地朝她床榻靠近。
由於這幾月在伶仃島上的調養，蘇平安瘦弱的笑臉已經變得粉嫩嫩圓嘟嘟的了。就像——嗯就像一朵柔柔的晶瑩的小月亮。沈遊這樣想著，忍不住笑起來，伸出一隻手，向那“小月亮”摸去。剛一觸及，又連忙縮了回來。自己剛從外麵進來，這手涼得很，冰到她了怎麽辦？
“乖乖等我回來呀，我會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
……
蘇平安在接下來的幾天內將伶仃島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見著沈遊。去廚房裏找孫婆婆，孫婆婆準備著各式各樣的菜肴，完全沒空搭理她。蘇平安又去找教中各位長老和弟子，他們也推說不知道。
蘇平安急得哇哇大叫，又跑去騷擾孫婆婆。在她耳根子邊哭訴，“孫婆婆，沈遊他是不是又不要我了……”孫婆婆抓起一塊剛出鍋的熱騰騰的糕點往蘇平安嘴裏塞，樂成一朵花，對蘇平安說道：“小遊他不會不要你的，他要是敢不要你，婆婆罰他不準吃飯……”
……
蘇平安等啊等，終於在臘月二十九這日，等回了沈遊。
蘇平安不理會他，生他的氣。沈遊也一反常態地看著她生氣也不解釋不安慰，反而像個智障一樣笑著。
年三十，飯菜的香味在島上飄了一整天。“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也從早響到晚，等到天黑了，反倒不響了。
沈遊不由分說，牽起蘇平安的手就往島中一處高地跑。
二人站在伶仃島的至高點，沈遊什麽也不說，對著對麵揮了揮手。
隻聽得一聲巨響，接著夜空綻放出五彩斑斕大大的花朵。
是煙花。大朵大朵的煙花，鋪滿了夜空，在伶仃島上空肆意地盛開。
蘇平安仰起頭，睜大著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天空的煙火，源源不斷的光束從地上升起，一飛衝天。一朵七彩的大花在夜空依次綻放，綻放出七層彩色的花瓣，在最後要消散之際，突然變成幾個彩色的大字：人麵桃花相映紅。蘇平安正驚愕之際，又一串煙花在空中炸開，散成“桃花依舊笑春風”。
“哇！”蘇平安大叫著，又聽得一聲響，這一次，“平安”二字直接在空中綻開……
蘇平安轉頭向沈遊看去。沈遊將頭偏向另一邊，指了指自己的臉頰，邪魅一笑。
蘇平安眼珠一轉，反手就是一巴掌。輕輕地。
沈遊一把抓住她的手，“喂，你這人怎麽這樣，恩將仇報啊！”
蘇平安剛要說話，沈遊話鋒一轉，突又變得異常溫柔起來。在蘇平安耳邊低聲道：“你可還記著在鴛鴦橋上，你莽莽撞撞撞到我身上的傻樣。”
“在鴛鴦橋上不期而遇，迎麵相逢的男子和女子，他們是得到祝福過的。”迎麵相逢。
原來一切早已注定。沈遊才是那個和她不期而遇迎麵相逢之人。
蘇平安小臉一紅，抬頭繼續看漫天的煙火，與那日在鴛鴦橋上見到的煙火重疊在一起。
夜放花千樹，霍如雷霆震九宵。陪你看一場盛世煙火……
——
次年春，蘇平安即將滿十七歲的日子。
伶仃島上的桃花開得紅豔豔，比去年更勝一籌。一推開門便能見到粉色的祥雲。
蘇平安在房裏收拾行李。是的，她又要出島了，不過這一次是同沈遊一起，去娘親的墳前祭祀。
沈遊坐在一旁，撐著頭看著蘇平安收拾行李，隨手將兩個小瓶子丟進去，得意說道：“第四代和第五代加強版露華濃，居家必備，旅行良物。”
沈遊想起了青城縣的琉璃，她娘親的遭遇與蘇平安娘親的遭遇如出一轍，琉璃的娘親在琉璃的心裏埋下仇恨的種子，而采薇，沈遊相信，就算她還活著，她是不會教蘇平安去恨鳳玨的，她會教她愛。
蘇平安冷不防道：“要是魚姬再把你搶了去怎麽辦呀？”
“她敢！上次算她逃得快，不然我非宰了她不可。她若是識趣些，應當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眼前……”說罷沈遊突然拉起蘇平安就跑。
沈遊摟過蘇平安的肩，二人施展起輕功，在桃花林裏穿行。
那是一幅絕美的畫卷，粉色桃林作襯，一藍一白兩道人影在其中肆意遊行。春風吹得暖軟，淡淡的桃花香味香香甜甜。兜兜轉轉，百轉千回，在那漫長的一年後，他們又回到了原點。
沈遊腳尖一點，桃花瓣繽紛如雨下，在漫天紅豔豔的桃花瓣裏，二人緊緊抱在一起，再也不要鬆開。再也不會鬆開。
……
時光倒流至前，沈遊拆開了那封鳳玨寫給他的信：
沈遊，勿驚詫於我為你寫信，你因知道真相。朕不是偉大的人，你可以理解成以下我說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的聲譽，讓你不再記恨。
你娘靜柔，原是翰林學士之女，賢良淑德，知書識禮，與我自幼婚配。靜柔與我成婚後，我二人琴瑟和諧，過得好不快活。也怨我，日子久了，竟未察覺靜柔已對囚籠般的宮廷生了極大的厭惡。那年元宵，靜柔回家省親，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後來我才知她跟著一個江湖人士走了，那人便是你的父親沈飛雲。
我怒，我氣，後來帶了軍隊趕去伶仃島要找你爹拚命。我從沒想過會見到那樣的靜柔，靜柔她與在宮裏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靜柔在伶仃島過得開心，她喜歡和沈飛雲一起闖蕩江湖的日子，她喜歡自由。靜柔說，從前她一直規規矩矩地生活，一步步跟著家族安排的腳印走，她原本以為和我在一起那就是愛情。可是遇到了沈飛雲，她才知道了什麽是真正的愛情。
後來我憤然離去，就當靜柔從這世上已消失。我願成全靜柔和沈飛雲，可天下人不成全。高高在上母儀天下的皇後和江湖草莽走在一起，整個天下的百姓都不同意。全天下的人都在看這場笑話，翰林學士家門終日被人圍堵，他們都在靜柔的爹麵前唾棄靜柔，也唾棄翰林學士，嘲諷他生了一個好女兒，丟了整個皇族的臉。
眾人言語攻擊的力量是巨大的，我雖拒絕任何大臣的上諫（他們要我對靜柔和翰林大學士治罪），可還是拯救不了靜柔。後來沈飛雲夜闖皇宮，他告訴我說靜柔死了。他說是我害死她的。
我不知你爹對你述說的是怎樣的故事，這是我對你陳述的事實。從你進宮來，我在你眼神裏看出了你對朕深深的怨恨。沈遊，不要輕易恨一個人，你會為此付出很大代價的。
另外我女平安的事，我十分悲痛地告訴你，當年要置采薇她娘倆於死地的是當今皇後，也就是鳳禹的娘。她瞞了我整整十六年，終於在我的逼問下和盤托出。當年，我微服私訪遇害，幸蒙采薇所救，回朝後我投入到未處理完的政事中，皇後（當年她還不是皇後）怕采薇的存在會威脅到她，便秘密派了兩個親信，趕到清荷村要殺掉采薇。
後來你同我說起采薇在一片墳地生下女兒，想來或許是皇後派去的人良心發現，又或者是采薇得人相救，她活了下來，並離開了清荷村。
皇後她自知犯下了死罪，她自盡了，又被人救起。此後她離開了皇宮，到了一處偏遠寺廟，終日吃齋念佛，青燈古佛為伴，她的餘生都將在悔恨中度過。
我女平安，若是知道當年真相，她決計不會回來，就算不知道真相，可能她也不會回來。這偌大的皇宮就是一座牢籠，囚不住人的。江湖到底比皇宮好玩兒得多，平安她是屬於江湖的，我相信，她跟在你們身邊會活得很快樂。
沈遊，人永遠都看不透鏡花水月，世間風雲變幻，前塵往事不過指尖一瞬。江湖路遠，萬望珍重。
——在那片黏心花盛開的恬靜村莊，沈遊突然緊緊地抱住蘇平安。他將頭埋在蘇平安背上，又很沒出息的流下淚來。壓抑了多年的委屈在此刻如決堤的大壩，一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