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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夜話

  冷風呼嘯,像是涼嗖嗖的刀子。

  趙跖的話也像是一把把無情的刻刀,將夏之茗十幾年固有的觀念剝離得體無完膚——

  趙跖話鋒一轉,問道:「夏之茗,你夏家每年能在汶陽府賺多少靈石?如果單論制符,不算見不得人的黑色交易的話。」

  夏之茗答道:「大概……有一百餘萬吧。」

  雖然自己心裡也估計了一個數字,但從夏之茗口中說出來,還是趙跖嚇了一跳。

  夏之茗畢竟是接觸過家族生意的,一百餘萬收入還只是向齊洲各府,各個坊市販賣靈符所得,如果加上夏家所控制的礦脈和對濟北勢力的收稅,每年都能有兩百萬靈石進賬。

  那可是兩百萬靈石,不是兩百萬銀子,就算是凡俗的銀子,兩百萬也能換數千靈石了。

  看起來很多,實際上對於夏家的龐然大物而言並沒有多少,夏家上上下下有五百口人,下人丫頭每月都有十塊靈石的月俸,一年就是五六萬。夏家外戚子侄有四十餘人,每年都要分走二十萬靈石。

  維護庭院、迎接賓客、打理店鋪又要花十餘萬靈石;上下打點關係,和汶陽城保持友誼又要花去數萬靈石;剩下的一百餘萬,一成要上交汶陽城,兩成要送去東方上清宗諸大派作為立足之本……

  這樣一套下來,其實真正到了夏家人手裡的不過七八十萬靈石而已。這樣一筆龐大的收入,夏正陽每年還要拿出二十萬收購制符材料,剩下的還要分給夏家直系血脈如夏書凝等人,到夏正陽手裡的,也就四五十萬。

  而且,他還要靠這一些靈石養活一批神秘勢力……

  像夏家這樣風風光光的大家族,還要做到量入為出,更別說石啟所在的小小浮光派了。

  趙跖道:「夏家每年都要拿出兩成收入供奉齊洲大派,這件事你知道吧?」

  「知道。」

  「那你可知道,這汶陽府大大小小數十個家族門派,都要向夏家、向靈溪派等世家大族上繳靈石?」

  「嗯……」

  「你猜,浮光派弟子上繳幾成?」

  夏之茗沉吟片刻,猜道:「三……三成?」

  趙跖伸出五個手指,不客氣道:「是五成!」

  夏之茗大驚:「怎會這麼多?我記得夏家一般只十抽二的……」

  趙跖冷笑道:「夏家十抽二,但是到了小門派的普通弟子頭上,就不是如此了,門派長老要吃一層回扣,掌門高層再吃一成,最後落在石啟等普通弟子身上,每年辛辛苦苦的靈石收入,能剩下一半就不錯了……」

  想要理解華夏散修的悲劇命運,就要了解華夏修真界體系運行的邏輯。這個體系的執行是一個自上而下層層加碼的過程。

  齊洲大派說要抽一成資源作為供奉;中等門派考慮到上下打點和從中獲利的門道,於是將明面上的一成稅悄悄改成了兩成;於是中等門派告訴小門派,你給我勒緊褲腰帶,也要把三成資源給我交上來!

  最後執行到普通弟子頭上,十一稅就變成了泰半之稅。

  修行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沒有足夠的靈氣,修士根本維持不了靈軀的龐大消耗,甚至有築基修士因為靈石花光,體內精元被靈軀給匱空,從而修為倒退回鍊氣境界的……

  這個就叫返貧——

  天地逆轉,乾坤倒置。

  修真界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近古時代不同於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

  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係以及與之相適應的、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

  一切新形成的關係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

  一切君主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

  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褻瀆了。

  修士們終於不得不用新的眼光來看他們的前途和相互關係。

  所以,趙跖在一定程度上還挺同情浮光派這樣的小門派的。因為沒有更低一級的小團體可以剝削,所以像這種門派已經屬於「學會搶答」的階段,上面一有命令,就加倍執行,反正上繳的資源都要從弟子嘴裡扣出來,剋扣的資源多自然皆大歡喜,收成不好,那也能抵禦原本資源不足的風險。

  如果浮光派老老實實的收三成稅,萬一到了繳納資源的哪天出了什麼意外,或監守自盜或寶庫遭賊,那向誰說理去?

  所以,只要「十一稅」還存在,這種浮光派層層盤剝的事情就永遠不會得到解決,它仍然處於華夏修真界食物鏈的倒數第二層,只能靠欺壓普通弟子和散修的生存空間來苟延殘喘。

  夏之茗還抱怨自己在家族中不得自由,你再不自由,能有受盡欺凌的散修不自由?

  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能有披荊斬棘,創業維艱的散修苦?

  所以,散修為什麼地位低?

  你既不繳納資源,又想享受修真界建立的一切成果,哪有這麼好的事?

  就是一個普通散修在某一門派治下被當街殺了,也幾乎沒人會管,散修的命,那不是命。

  除非像兩百年前的解聽安一樣,華夏劍魔的赫赫威名誰人不知?誰也不會把解聽安當做蹭吃蹭喝的「散修」,什麼東海莫家、蓬萊仙山之流,見了解聽安都得乖乖的裝孫子。就是花幾十萬靈石去請解聽安作客,人家還不一定來呢。

  說白了,修真界還是以實力為尊,怎樣才能獲得整個齊洲的尊敬?

  簡單,去上清宗打一架,能活著出來就行了。

  至於解聽安,那可是去西川劍門打了好幾場都讓人客客氣氣送出門的存在……

  聽了趙跖說的一席話,夏之茗沉默了。

  夏大小姐像是霜打的茄子,一屁股坐在趙跖躺著的那塊大石上,不甘心道:「照你這麼說,難道修士宗旨所說的鋤強扶弱、保家衛國,都只是一句空言……那你我所做的,難道毫無意義?」

  見夏之茗一副世界觀崩塌的模樣,趙跖幽幽嘆道:「話也不能這樣說,你我做的這一切,當然是有意義的,不論這世上有多少不公,你我都要相信,公理是永遠存在的……」

  「我不明白……」

  夏之茗的眼神更迷茫了,這算什麼?我苦苦追尋的行俠仗義,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趙跖敲了夏之茗的腦袋一下,也坐在大石上,自顧自的說起了話。

  「我不是汶陽府人。」

  「哦?」

  夏之茗眼神一亮,這還是趙跖第一次談起自己的身世。

  「我也並非來自修行世家,我的家鄉,在很遠很遠的東邊,她有五千年的歷史,在那裡,有好多傳奇的故事……」

  趙跖望著夜空,思緒彷彿回到了那個文明古國,悄然回憶起了那段自強不息、戰亂頻仍、多災多難的民族史。

  整個荒野黑漆漆的,除了腳下的一點光,和兩邊不時好似有枯草拍打的聲響外,什麼都看不清晰。

  他說那商紂王昏庸無道,忠臣比干挖心以證自身清清白白;

  他說那周王室藏官萇弘,忠心日月可鑒,死後化碧血丹心;

  他說那楚國八百年,恨懷王之不奮,屈原抱石自投汨羅江;

  他說那太史公忍辱負重,筆則筆削則削,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

  他說那宋末文天祥,無雙國士膽,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說那大明於忠肅,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

  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

  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趙跖說得酣暢淋漓,夏之茗也聽得如痴如醉。

  生死為小,節氣是大;

  頭顱可斷,信仰不屈。

  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是華夏民族千百年屹立不倒的精神支柱。

  這些仁人志士,千百年來激勵了多少英雄豪傑?在戰火紛飛的年代里,照亮了多少人生死關頭的迷津?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夏之茗有兼濟天下的大志,並不是她的錯,錯的是這舉世混濁。

  」舉世混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夏大小姐,你願意做這樣的人嗎?」

  「願意啊……」

  夏之茗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自己這一番話點醒了這個早慧的少女,在她的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

  夏之茗氣餒地問道:「可是,即使再努力,最後還是徒勞對嗎?」

  趙跖搖了搖頭,笑道:「在我來汶陽府之前,我家鄉里老有所依,幼有所長,鰥寡孤獨者皆有所養,老百姓都過上了人人平等,安居樂業的生活……」

  「還有那種地方……你不會是在騙我吧?」

  夏之茗狐疑道。

  趙跖笑道:「騙你有什麼好處么?」

  趙跖說了很多——多到她一時難以理解。

  「……就這樣,這個多災多難的土地終於擺脫了剝削與壓迫,在幾代人的努力下,終於讓所有的老百姓都吃上了飽飯……」

  夏之茗聽得意猶未盡,下意識地問道:「你說,華夏修真界,能有這樣無災無難,和平共處的的一天嗎?」

  「一定會的……」

  趙跖二人眺望遠方,月色悄悄被濃霧所籠罩,前面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不過,天亮以後便會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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